那一夜,刘好没睡好。他反来复去地滚着,像是被人丢进了烤箱。我知道他担心那五千块钱打了水漂。钱是他跑三轮一元一元攒起来的。果然一大早,刘好就起来了,我问他去哪儿,他很不耐烦地说去医院。晚上,我看见刘好疲惫而沮丧的脸,便明白了结果。
那天的过程大致是这样的:
刘好走进病房时,那个叫陈红的女人正呆呆地盯着天花板发愣。一开始,她没认出刘好,目光里含着疑惑和询问,可她很快想起来了。她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说了声来啦,忙坐起来。她软绵绵的,如一根来回摆动的绸带子。
刘好点点头。
陈红感激地说,多亏了你,不然,我就没命了。
刘好说,大街上那么多人,我不救你,自然有别人救你。
陈红的额头渗出细小的汗珠,刘师傅真会说宽心话,如果人都像你这么心好……陈红没说下去,几颗泪珠砸到她的手背上。
刘好本来是讨要垫付的住院费,陈红一哭,他反有些不知所措。刘好搓着手,好半天才寻出一个话头,你姐呢?
陈红说,她回去了。
刘好问,她怎么让你一个人……
陈红说,她给我凑钱去了。
刘好不敢看陈红的眼睛,倒像是他做了对不起陈红的事。
陈红声音软软地说,那钱我肯定要还给你。
刘好忙说,我不是来和你要钱的,我来看看你,你安心养病吧。
陈红浅浅一笑,那就谢你了。陈红笑的时候十分妩媚,像是瘦草上落了一只花蝴蝶。她让刘好想起了贺文兰。尽管贺文兰弃他而去,刘好却忘不掉她。
刘好为证实陈红是否有别的亲戚,说道,如果你要通知家里人,我替你去,我是跑车的,来回方便。
陈红说,除了姨姐,我没别的亲人。陈红的声音里透着伤感和忧郁,刘好怕她再掉下眼泪,说,我先走了,改天我再来看你。一出病房,刘好狠狠地掴了自己一个嘴巴子。来的时候,刘好再三告诫自己,一定要板起面孔,态度一定要强硬,如果今天拿不到钱,他就去法院告她。可陈红一掉泪,刘好就被泡软了,怎么也粗暴不起来。如果二三百块钱,刘好说不定就放弃了,可那是整整五千块钱啊,是刘好一个钢镚一个钢镚攒起来的。尽管陈红说不会欠下,可刘好心里一点儿谱也没有。
夜晚,我起来撒尿时,仔细地端详着刘好的脸。刘好的脸浮肿着,似乎皮肤下垫着气泡。我想,刘好打了自己决不是一个耳刮,他恨透自己了。其实,刘好要不回钱是很自然的事,这是他的性格所致。以我对刘好的了解,他懊恼的是杨倩对他的疏远。
几天后,刘好竟然又接到了杨倩的电话。刘好记载这件事时,掩饰不住他的惊喜。刘好以为早就没戏了。
刘好赶到约会的地方,杨倩和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正站在树下。杨倩说她的孩子三天没拉屎,她吓坏了,不知是不是得了什么怪病。刘好二话没说,拉着杨倩和男孩去了医院。医生检查完,开了一袋泄火通便的药。其实,刘好何尝看不出杨倩的孩子上火了?但刘好不敢说出自己的看法,这是一个表现自己的机会,他不能放过。也许,杨倩比他更清楚是怎么回事,她是为了考验他。刘好领着杨倩母子吃了顿饭,又把那个孩子送到他姥姥家。杨倩在一家裁缝铺干活,上下班没迟早,孩子一直住在姥姥家。
杨倩透露给刘好不少信息。杨倩说她的丈夫也是司机,在一次车祸中丧生了。杨倩说这是命,她曾发誓再次嫁人绝不找司机,可挑来拣去,还是遇上个司机。刘好的脸挺难看,像是趴了一堆苍蝇。杨倩说对不起,你看我这嘴,没遮没拦的。杨倩扬起手,似乎要把嘴撕掉。刘好趁机握住了杨倩的手,杨倩的手看上去软绵绵的,可握在手里,全是骨头。杨倩的话尽管不好听,可她话里的意思似乎要嫁定了刘好,刘好也就不计较了。
下午,刘好和杨倩看了场电影。电影院里都是成双成对的青年男女,电影演了没多久,刘好听到周围响起奇怪的声音。他四外瞅了瞅,原来是青年男女在心无旁骛地接吻。看电影只是个借口,像刘好和杨倩这样专注的人没有几个。这种气氛暧昧、刺激,刘好的心鲜鱼一样蹦起来。刘好伸过手,搁在杨倩的手背上,见杨倩没什么反应,就大胆地握住了。握了一会儿,他慢慢把杨倩的肩揽过来,杨倩的眼睛盯着银幕。那是一个外国爱情片,男女主人公在旅游时相识,迅速坠入爱河。傍晚时分,男主人公敲开女主人公的房间。杨倩的肩微微颤着,呼吸急促起来。刘好感觉到了,他猛地抱住杨倩的头,咬住她的嘴唇。杨倩没有反抗,她顺从得就像一只小松鼠。
电影很感人,杨倩泪滢滢的。这种场景和气氛使刘好的预谋变成了现实。事情发展得太快,刘好被胜利冲昏了头脑。走出电影院,刘好要牵杨倩的手,杨倩狠狠地甩开他,你这人没一点儿正经。刘好清醒过来,马上调整了自己的位置。
杨倩提出去刘好家里看看。这自然是实地考察的意思,刘好没有理由不同意。杨倩一进门就说,就这么点儿啊?别看我家是平房,比你这儿宽敞多了。刘好解释,这是毛纺厂的家属房,面积都这么大。杨倩问,你怎么不换一套?跑出租应该很挣钱嘛。刘好不敢说自己很挣钱,也不敢说自己不挣钱,他模棱两可地说,两个人住,倒也住得开。杨倩反问,四个人呢?刘好明白她的意思,她要带一个孩子,还要给他生一个孩子。
那天,我回去的时候,两人正讨论这个问题。
我将书包扔在鞋架上,杨倩的眼睛灯泡一样瞪圆了。我对杨倩没好感,刘好锲而不舍,最后捧到手里的竟然是一只烤红薯。没劲!
杨倩没问,可她的眼里全是问号,秤砣一样坠下来。
刘好说,这是我妹妹的孩子。
杨倩看看我,又瞄瞄刘好,含含糊糊地唔了一声。
刘好冲我一笑,很难看,像是刀子划出来的。我知道刘好想说什么,但他没有这个勇气。或者说,这句残忍的话太重了,他吐不出来。我脑里浮出他用冷水洗澡的情景,刘好的样子让人可怜。
我说,我回去了。没等他俩反应过来,我已跳到门外。我吹着口哨,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其实我心里挺难受。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为了成全刘好,我必须做出牺牲。
刘好追出来,塞给我五块钱,说,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刘好躲躲闪闪地看着我,犯了错误似的。
我接过钱,说,晚上我就不回来了。
刘好巴不得我说这样的话,可我真正说出来,他却像吞了一枚石头蛋子,艰难地抻了一下脖子。
我说,李大嘴家有的是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