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石以为隔开了距离,他和耳朵便会被人遗忘。左石将房前屋后的荒地翻了一遍,用树棍一块块地围起来。节气一到,他就栽下芹菜、白菜、葱蒜、萝卜、茄子、蕃瓜,就是吃一年也吃不完。左石还要种一片向日葵,给耳朵当零食。耳朵闲不住,左石翻地,她就插树棍,左石让她歇着,她总是说不累。日子是苦了点儿,可那份自在是别处无法消受的。
左石想错了,他和耳朵与村子连着筋呢,砍都砍不断。那份自在像薄壁的玻璃瓶,很快就稀哩哗啦地碎裂了。
那天,左石背了一捆树枝回来,耳朵拿毛巾擦左石额头的汗。左石嗅嗅鼻子,说你身上有股香味呢。耳朵红了脸,举起拳头要捶左石,忽听得一声,哈,大白天就亲热。两人回过头,不知赵大嘴几时进了院子。耳朵的脸越发红了,羞羞地地低了头。左石讪笑着,说村长是稀客呀,进屋。赵大嘴摆摆手,算了,就在这儿说吧,脸便绷得猪皮一样了。
赵大嘴瞅着耳朵的肚子说,这个孩子不能生。左石往前挪了挪,笑说,村长说笑话吧?赵大嘴道,谁跟你说笑话?你有准生证吗?左石的笑便冰挂一样硬在脸上。赵大嘴说,没有准生证,就是违法,至少罚你两万块钱,你掏得起?左石的腿有点软,赵大嘴并非信口雌黄,村里有好几个挨罚的,生生将红火的日子罚成泔水样了。不过,那些人是超生的。他悄悄瞅了耳朵一眼,耳朵满脸的慌乱。左石又往前挪了挪,几乎挨住赵大嘴的鼻尖了,赵大嘴便将头扭开。左石说,我去办一个就是了。赵大嘴冷冷一笑,现在办一个,十个月以后才能生呢,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哪个敢给你乱办?左石说,赵村长进屋,中午就在这儿吃吧,说着给耳朵使眼色,让她准备饭菜。赵大嘴说,你小子别耍鬼点子,我好歹也是九品官,明天你和耳朵主动做了,不然,乡里要强行坠胎,到时候就受罪了。
耳朵像一摊泥,流到了炕上。左石琢磨着怎么做耳朵的工作。两万的罚款想起来就后怕,可见耳朵失神的样子,终是开不了口。耳朵躺了一会儿,坐起来说,我想好了,还是做了吧。她的脸上已没有了悲伤和绝望,平平静静的。左石愕然。耳朵说,我已经拖累你够多的了,不能再把你往火里拽了。左石突然感到羞愧,耳朵替他想,他却没替耳朵想。意识深处,他甚至有趁这个机会来解脱的念头。左石暗骂着自己,心里便涌上悲壮感。他说,不让生,咱就逃,那么多人能在城里干营生,咱还能饿死?耳朵绝僵地摇摇头。左石看着耳朵忧伤,心里就难受。他说,你别急,咱想想办法。耳朵说,我下定决心了。
左石背着耳朵去找赵大嘴。赵大嘴对左石好一阵寒碜,左石不敢恼,青瓜白脸地陪着笑。赵大嘴扭头找缸子,左石忙着给赵大嘴倒水。左石说,赵村长好歹帮个忙。将东拼西凑的三百块钱塞进赵大嘴手里。赵大嘴似乎生气了,我堂堂一个村长,你把我看成什么了?左石说,好歹请人吃个饭。赵大嘴的脸慢慢转过来了,他点着左石的鼻子,左石啊,你让我说什么好呢?好吧,我去试试,都像你这样,我这个村长没法干了。左石说着感激的话,脸皮几乎翻卷过来。走出赵大嘴家老远了,左石又回过头,冲赵大嘴家的方向狠狠地唾了一口。
第二天赵大嘴就把准生证送来了。正在捞面条的耳朵惊得险些将碗摔了,她意外地看着左石,左石却不看她,抓住赵大嘴的手,赵村长出面,没有办不成的。赵大嘴说,什么呀,我差点给人下跪。左石忙做出感激的样子,我欠了赵村长的情呢,在这儿吃饭吧。左石只是让让,赵大嘴却不客气,也好,我正饿了。左石知道一顿面条是没法打发他的,便去供销点赊了瓶酒,外加两筒罐头。
赵大嘴毕竟是第一个在左石的炕头上吃饭的客人,左石的芥蒂很快就荡然无存了。赵大嘴先前避着不往两人的痛处说,等脸红脖硬,整个牙床露出来的时候,他就开始训人了。左石,这咕咚说啥也是你戳下的,你要不去城里卖土豆,耳朵也就没有这一劫。只是,你们后面的做法让人添堵。我给你办了证,要遭好些人咒呢。
左石和耳朵尴尴尬尬,点头不是,摇头不是,刚刚浮上来的那点喜悦被赵大嘴拍了个一干二净。左石恨不得往他嘴里塞个碗。耳朵似乎看出左石有些不对头,悄悄扯了扯他。
打发走赵大嘴,两人精疲力竭。耳朵问左石给赵大嘴什么好处了。左石淡淡地说,下次选村长,我投他一票。耳朵疑疑惑惑地问,他这么好哄?左石说,官是他的命根子。耳朵的声音潮湿了,你这样,我受不了,我欠了你一座山哩。左石说,什么呀,我是你男人,咱俩前世修来的。耳朵咬紧了嘴唇。这时,她的肚子又动了,她的手刚刚放在上面,马上离开了,犯忌似的。其实,左石的目光早就移到了一边。
就在这天,瘸羊倌出现在他们的破屋里,手里还提着一只兔子。左石和耳朵受宠若惊,尤其耳朵,简直手足无措了。瘸羊倌因耳朵没把孩子做掉而生耳朵和左石的气,说不愿再见到他们,现在主动上门让人意外。
瘸羊倌说,就让我站着呀。两人如梦初醒,忙着给瘸羊倌让坐。
瘸羊倌的目光在耳朵肚子上瞄了一眼,便蜇了似的,躲着,不再往那儿看。耳朵觉察到了,左石陪瘸羊倌喝酒,她就退到一边。左石也不知瘸羊倌的态度为什么突然变了,瘸羊倌一向怪异,他也就没多想。瘸羊倌走后,耳朵说,我爹心里还拗着劲呢。左石安慰,慢慢就好了,咋说你也是他闺女嘛。
此后,瘸羊倌就常来。今天拎一只兔子,明天提二斤红枣,总之不空手。
那天,左石从外面回来,耳朵大叫着满炕打滚,额头、鬓角沾满湿透了的头发。左石吓坏了,问她怎么了。耳朵咬着牙说,我肚子痛。左石要弄她去医院,耳朵喘息着说,没事,你抱抱我。左石就抱住她,他比她抖得还厉害。折腾了一个多小时,耳朵方平静下来。左石一边替她擦汗,一边说,让你吓坏我了,好好的怎么就这样了?耳朵显得十分虚弱,我也不知道,可能吃坏了,我爹给我端过半盆鸡汤,全让我喝了。
左石好像觉出哪些地方不对劲,耳朵睡着之后,他掩了门往瘸羊倌这边来。
瘸羊倌正坐在那儿等左石呢,依然是那个架式。他似乎料到左石会来,左石一进门,便问,耳朵咋样了?咔嚓一声,左石觉得心上某个东西被剪掉了。他问,你给鸡汤里搀了啥?瘸羊倌并不回避,是我从别处捣腾来的偏方,专门打胎的。左石嚷,耳朵可是你亲闺女呀,你怎么下得去手?瘸羊倌浅浅地瞟左石一眼,重声道,亲闺女我才这么干,那个杂种,我想起来就堵心。为什么一定要生下来?耳朵是个女人,没远见,你咋也这么糊涂?你喜欢她,我从心眼里高兴,可你得分什么事,能让的让,不能让的坚决不让。你拖泥带水的,让我失望啊。
左石看着铁板样的瘸羊倌,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瘸羊倌问,有效吗?
左石慢慢挤出几个字,又让你失望了。说完,扭头就走,仿佛身后是一个巨大的旋涡,随时会把他吸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