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村里已是下午。风不大,掴在脸上却颤出噗噗的声响,很霸道地提醒着它的存在。一只秃尾巴鸟跷在杨树上,一副无所适从的样子。耳朵的脚步便慢了,仿佛耗尽了力气。耳朵想躲到天黑再回去,左石说,你是我媳妇,怕啥?左石让她挺直了腰杆子,他找见了失踪的媳妇,是天大的喜事呢。耳朵看左石的目光便跳跃着一抹一抹的红,可一到村口,耳朵还是迟缓了。左石不想给人丢下落寞的形象,故意灿出一脸笑。
碰见两个人,左石大声打了招呼。从村口到耳朵家,也就十分钟,到家时耳朵抓了左石一下,左石发现她竟走出一头汗。
左石走的时候已经给瘸羊倌打过招呼,所以瘸羊倌的情绪没有太大的变化,耳朵扑在瘸羊倌身上,哭得头都拎不起来了。瘸羊倌一手摸着耳朵的头,一手抹自己的老眼,反复说着一句话,回来就好。
没等父女俩说上几句话,便有人进来。先是邻居二扁嘴,回来啦,耳朵?可把你爹想苦了,他的背说驼就驼了。嘴上嚷嚷着,眼睛却瞄着耳朵的肚子。耳朵的腰很明显地粗了,胖了。耳朵有些不自在,但又不能躲,还得挤出些感激的笑,左石在心里替她难受。
然后是刘二女人。刘二女人靠在门框上,耳朵瘦是瘦点儿,倒白净了不少,遭过大难就要享大福呢。刘二女人是眨巴眼,眼皮子不停地眨,就像两把剪子,在耳朵的肚子上剪出一片咔嚓声。
再后是嫁到邻村不久的秀女。秀女和耳朵算是闺女时的朋友,秀女爱哭,这个毛病到现在也没改,叫了声耳朵,眼圈便红了,泪珠啪哒啪哒往下掉。左石递给她一块毛巾,本意是让她识点儿相,没想秀女哭得更厉害了。秀女成了主角,别人反倒成了局外人。
瘸羊倌的脸在二扁嘴进来时就黑了,此时渣样的东西从他脸上脱落,让人觉得他的脑袋会变成一堆粉末。他的脖子一阵阵撑裂,又一阵阵缩小,好像吞咽了糟糠。
耳朵的脸白一阵,灰一阵,像一只被风吹得零乱不堪的鸟窝。她先是站着,后来坐在凳子上,可明显气力不支,似乎一不小心就会流到地上。
这一搅,耳朵的情绪越发低落了,她不说话,左石和瘸羊倌也就瞅着她的脸色,寡寡地坐着。耳朵说想躺一会儿,左石忙拽过枕头。耳朵说,你回吧,家里着急呢。左石说,你才是我的家。耳朵笑笑,便睡了。她的膀子会突然间抽动一下,仿佛做了可怕的梦。这或许还是几个月来她睡得最安稳的一觉。
左石和瘸羊倌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地出了屋子。
夜黑如漆,他们看不清对方的脸,只有冰冷的话在中间穿梭。
瘸羊倌:你打算怎么办?
左石:过几天我就把她娶过去。
瘸羊倌:不嫌弃?
左石:嫌弃就不娶了。
瘸羊倌:不娶也罢,娶了就得好好对她,不然,我可不饶你。
左石:您老放心。
瘸羊倌:那个……那个……怎么办?
左石:做了。我俩商量好了。
瘸羊倌:想好了?
左石:嗯。
瘸羊倌:我错怪你了,我老糊涂了,疑心重呢。
左石:这不怪你。
瘸羊倌:你走吧。
左石便走了。左石心里不难受吗?那是咒左石呢,自己的女人被关了几个月,还搞出一个孩子,那比捅他的心还难受十倍。可和耳朵在一起,他就不难受了,或者说不敢难受了。他是一堵墙,他不挡风,耳朵就被吹得无影无踪了。离开耳朵,那痛苦便一阵紧似一阵。左石几乎窝在那儿了,后来他对着墙角狠狠尿了一泡,边尿边骂,狗孙!狗孙!!狗孙!!!他不知是骂自己,还是骂那个畜生。系上裤子,左石的身子轻松了一点儿,他故意吹起了口哨。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走在茫茫的旷野中……恍惚中,他果真就成了一匹狼,可是他不是走在旷野中,而是走在巷子里。然后,他就看到了自家的矮墙。左石拧了拧自己的脸,他不是狼,他是耳朵的丈夫。
左石被招进父母的房间。一瞧他们僵硬的架式和冰冻的脸,就明白是专门等他的。他们肯定知道了耳朵的事。左石重重地咽了口唾沫,梗了脖子。左石的脖子上长了些粉刺疙瘩,鼓鼓胀胀的。
父母却不开口。父亲看着前面的炕席,狠狠地抽着烟,每吸一口腮帮子都要陷下一个坑。父亲好几年没抽烟了。查出心脏病,他就把烟戒了。母亲看左石一眼,再看父亲一眼,看左石的目光是带钩的,是让左石疼痛的,看父亲的目光是细软的,轻烟一样,生怕触着了父亲。父亲不开口,母亲不敢首先打破沉默。左石受不了这种窒息般的煎熬,通报说,我把耳朵领回来啦。
父亲这才扫左石一眼,可马上移开了,仿佛左石的脸会寒碜了他的目光。他问,还是那个耳朵吗?
左石说,不缺胳膊不缺腿。
父亲没有任何表情,当然不缺,还多了呢。
左石猛一哆嗦,像被抽了一鞭子。
父亲问,你打算咋办?
左石说,娶她。左石一点儿都不打坎儿,这句话在舌头上候着呢,一张嘴它就跑出来了。左石觉得不够,又补充,这不是她的错,是我亏欠了她。
母亲插话了,她早就想插了,只是找不见缝儿。你欠她什么?啥也不欠。就是欠了她的,想别的办法帮衬她也行呀。娶了她,过不了几天你就后悔了。再说了,她还怀了野孩子,我和你爹的老脸往哪儿搁呀?
左石说,孩子能做掉。
母亲说,你是怕娶不上媳妇还是咋的?
左石说,我喜欢耳朵,我丢不下她。
父亲恶狠狠地说,狗屎!
左石说,这怨不着耳朵。
父亲吼,你是要一条路走到黑了?
左石说,有了耳朵,日子就亮堂了。
父亲的脸顿时呈现出酱紫色,他想吐一口痰的,可没用上劲,那口痰落到了炕沿上,末了捂住胸口。母亲一边责备左石,一边手忙脚乱地找药。左石想帮忙,父亲气乎乎地嚷,滚开,你还想看着老子死不成?左石只好滚开。
左石像烙饼在炕上翻腾着。丢了耳朵揪心,耳朵回来更揪心。父母的态度比左石预料到得还要糟,像是左石领了个灾星回来。没人能把他和耳朵分开,他俩是扯了结婚证的。可左石还是闷闷的,左石了解父亲,他不会轻易让步。左石不想娶一个囫囵的耳朵吗?由不得左石啊。唉,当初不去城里卖土豆就好了,那样耳朵就不会遇见那个畜生了。左石后悔一阵,再骂一阵畜生,直到天亮方迷糊着。
左石被父亲和瘸羊倌的说话声惊醒,急急忙忙穿好衣服。父亲和瘸羊倌站在院子里,父亲冷着脸,瘸羊倌短了半截似的,一脸谦卑地望着父亲。瘸羊倌人倔,极少这样的。左石和耳朵刚好的时候,瘸羊倌嫌左石家穷,父亲找瘸羊倌说合,还给瘸羊倌点过烟呢。看见左石,瘸羊倌像抓住救命草似的,左石,耳朵不肯吃饭。左石拽着步子往外走,他听见父亲把瘸羊倌拦下了。
耳朵木然地靠在那儿,面前的饭菜已经凉透了。
左石握着耳朵的手,好好的,咋就不吃饭了?耳朵咬咬嘴唇,我不该回来的,这下不光我臭了,连你也拖累了。左石说,你胡扯吧,你香着呢,在我眼里,你就是金蛋蛋,拿七仙女儿我也不换。耳朵浅浅一笑,迅即涌上一脸的伤感,我下辈子再给你做媳妇。左石说,你再说这蠢话,我就当着你的面碰死。耳朵的眼睛红了。左石忙哄她,你打我几下吧,打我几下你就痛快了。耳朵痴痴地望着他。左石说,你舍不得打我?那就吃饭。我还没吃呢,我尝尝。唔,咱爹的手艺还真不赖。耳朵的眼泪又流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