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宁实录·顺宗卷》
崇明五年八月,济州乱,太后震怒,调东江大营平乱,予谢清全权之任,遂又降旨令内阁查济州官仓实情。
殿内的灯盏闪动着昏黄的烛火,但是已足够让紫苏看清手上的帐册,隔着珠帘纱幕,齐朗看不清紫苏神色,但是,仍可感觉到紫苏身上骤然冷冽的冰寒怒气。
“好!好!真是太好了!”紫苏冷笑,啪地一声扔掉那本帐册,赵全看了看她的眼色,轻巧地将帐册拾起,捧在在手中。
齐朗没有应声,静静地站着,他明白紫苏的恼怒,自然也不想当出气筒。
“随阳在做什么?明知道济州的情况如此危急,还让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一步!他想做什么?”紫苏气得咬牙切齿,怒火直冲谢清而去。
“太后娘娘,随阳也是在卢郡被围时才得到这本帐册的。”齐朗担心她真的生谢清的气,连忙解释,这也是他方才先说卢郡刺史身亡的原因,可是,对别人有用,对紫苏就未必了。
“哼!”紫苏冷冷地回了一声,根本不信这种冠冕堂皇的解释,却也摆手让所有宫人退下。
齐朗松了一口气,知道她已经平静了,不等她再度发问,便开口:“随阳想对付的是济州世族。”
“我想到了!”紫苏叹了口气,无奈地回答,“不过,不仅是济州,他真正想对付的,应该是整个江南的世族!”
齐朗默认了,轻笑无语。
“现在怎么办?”紫苏决定先解释现实的问题,叹息一声,问他。
这个问题,齐朗是胸有成竹,来时,他就一直在思考怎么办,因此,回答起来条理清晰:
“关键是要平息济州的暴乱,随阳猜测,济州各郡的官仓应该都空了,我也这么认为,因此,只能从别的州调粮,先将事态平抑下去,毕竟,我们马上就要用兵。”
从她方才一句“绝不!”中,齐朗已经明白,对高州城的用兵在她心中,仍是第一位的,因此,他回答的是求稳之策,万幸的是这几年,元宁境内没有天灾,整个国家的储备还是够的,赈灾不成问题,只是花费会很大。
等他说完,紫苏仍然沉吟不语,让齐朗微微皱眉,思考自己是否漏算了什么。
“景瀚,你也随阳一样,认为济州的事情仅仅是官员贪墨与世族敛财的结果吗?”紫苏淡淡地问他,其中的深意让齐朗一惊。
“与您归政有关?”齐朗马上就想到缘由,只是有些环节仍未想通。
紫苏轻轻叹了一声,道:“难怪前人说小慈是大慈之贼,我当初一心稳定朝局,不下杀手,却也给了人可乘之机,先帝虽然不是什么英明圣主,可是,在大局的用人倒还真是厉害,一个湘王就给频频惹出麻烦,偏偏,我还动他不得!”
这话说得已经是极其明白了,齐朗略一思索就想清楚了,湘王经略南疆多年,南方诸州的钱粮在战时全由他节制——先帝也算是大手笔了!——埋下的人脉想必不少,至少足够他不动声色地将官仓之粮挪为己用!而且,看得出,这些动作是他谋逆不遂之后才开始的,想必他是用先帝的密诏让人听命的,这样,即使对紫苏,对皇帝,他也占着大义的名份。
再仔细一想,先帝用湘王限制紫苏掌权的时间,又何尝不是紫苏扼制湘王的行动?当年那场兵变,说湘王没动过篡位的心思,没人相信,毕竟他有嫡皇子的名份,因此,他失了先手,只能按先帝的意思为皇帝铺路,处于一个尴尬的位置上。
这样想来,先帝的心思竟是可怕不已。
“先帝不是看不明白事情,是有力无心,他做不来!”仿佛明白齐朗的想法,紫苏淡淡地说出答案,“湘王却不一样……”
湘王是节制兵马的大将,臣服于自己的兄长,却未必甘于向一个幼童和一个女人低头,即使现在,他心中想望的已不是帝位。
“娘娘已经有计较了?”齐朗没有纠缠在其它话题上,而是直接问她的打算。
“这些事,在京中的你不清楚,身处南方的随阳会不清楚?”紫苏冷言,“我倒是担心,他会不会动别的心思!”
“不会的!”齐朗明白她的想法,却没有太在意,“若是那样,他没有必要把那本东西送来。”
紫苏没有出声,微微点头,表示明白,却不是齐朗心中暗暗叹息,谢清的一次欺瞒真的是生生毁了她对他的信任,平时无妨,一到紧要关头,紫苏仍会对他心存戒备。
“随阳在南边,就让他全权负责济州的事,让程录配合他的一切行动!赈粮……我会想办法的。”紫苏下了定论,“你现在就去拟旨,加玺印之后就发到东江大营。”
“是。”
“还有,发一道旨意给康焓,让他清查南疆的粮草辎重!”
“是!”
“让监察司和按察司彻查所有湘王旧部!这件事,你来负责!”
“湘王的旧部三司一向监督甚严,查起来,也没什么用吧?”齐朗不认为湘王的旧部会牵涉这件事。
“我知道,不过,这么好的机会,不用就太浪费了!”紫苏笑言,言语已有轻松之意。
“是,臣就去办吧!”齐朗应声退出。
拟旨倒不必离开中和殿,只在外殿的书房即可,齐朗很快就拟了两道谕旨,回到内殿,这时,紫苏已经换了衣服,头发也梳起,妆束简单,倒也可以见臣属了。
刚加上玺印,便听到通报,尹朔到了。
“请他进来。”紫苏皱了皱眉,让宫人又给自己加了一件外袍,便一边吩咐,一边示意齐朗随她一起出去。
“臣听说齐相深夜求见,担心有紧要事务必须通过议政厅,因此匆忙求见,请太后娘娘恕罪。”尹朔从容地行礼,也道明来意。
紫苏坐在上位,微微点头,随即就对齐朗说:“你把旨意给尹相看一下,然后马上发出去。”
“是,太后娘娘。”齐朗低头应诺,将两首旨意双手递给尹朔。
尹朔看完,没有说什么便交还了旨意,齐朗躬身行过礼,便退出中和殿。
“尹相应该看过议政厅的奉章了吧?”见他没有反驳,紫苏笑着道出自己的想法,尹朔低头回答:“是,臣已经看到谢相与济州太守的奏章了。”
“对哀家的旨意没什么异议吧?”紫苏挑眉问道。
“太后娘娘认为济州的事与南疆军队有关?”虽然谢清的奏章上没有提,可是,看到第二份旨意,尹朔立刻就明白其中的玄机了。
“军队是皇朝的支柱,请太后娘娘一定要慎重!”尹朔没有说意见,只是平静地说出劝诫之辞——绝对不能扰乱军心。
“哀家明白!”紫苏点头,“所以,哀家才让康焓去查,康焓的为人,尹相也是知道的。”
“不知太后娘娘打算如何平息济州的暴乱,仅仅以暴制暴是不够的,济州若是无粮,就必须调它州的储粮了,臣不知太后娘娘可想好动哪一州的粮仓了?”尹朔是从地方一步步升至中枢要职的,他很清楚,这种因为饥荒而起的暴乱,只要赈灾的钱粮到位,实际上也就平息了。
“哀家没有打算从别的州调钱粮。”紫苏淡淡地回了一句。
“臣不明白!”尹朔皱眉答道,眼中满是疑惑。
“济州的灾当然用济州的粮去赈!”紫苏漫不经心似的回了一句。
“可是……”尹朔想说济州无粮可用,却又想起,这种事她自然知道,于是便噤声了,却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皱着眉头望着紫苏。
“尹相,你以为济州官仓的钱粮去哪儿了?总不会平空消失了吧?那些钱粮既然在官仓里存在,把它们找出来就是!”紫苏笑着说出自己的打算,却让尹朔惊讶地说不出一句话来。
“只是,时间上……”尹朔沉吟着道出自己的顾虑。
紫苏微微一笑,扬声道:“赵全,进来!”
“是,太后娘娘!”赵全应声入殿,垂手站在紫苏身旁。
“把你昨晚说的事情再告诉尹相一遍!”紫苏不着痕迹地抬手掩饰自己的倦意。
赵全转向尹朔,恭敬地禀报:“昨天中午,谢府的管事领着京中五大钱庄的帐房赶往济州。”
“娘娘,您与谢相都认为,那些属于朝廷的官粮仍在济州?”尹朔马上就掌握了问题的核心。
紫苏点头,冷冷一笑:“还有比济州更适合处理那些粮食的地方吗?”
紧领着大陆最繁忙的三个港口,随时可将手中的粮食换取五倍的利润,在元宁,的确没有比济州更合适处理那些粮食的地方了!
尹朔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无比,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太后娘娘,难道有人谋逆?”
济州官仓的储粮至少可供一支十万人的军队三个月的消耗,五倍的利润除了可以从别的地方购买等量的粮食,更可以装备起那支军队了!而将主意打过官仓的储备上,主谋之人怎么也应该有与之胆量相匹配的野心吧?
紫苏淡淡一笑,没有回答,只是摆手让尹朔退下:“先这么办吧!哀家还想再歇会儿!”
当谢府的管事带人到达东江大营之后,程录与谢清之间也有了一番意思相近的对话。
“济州的暴乱一日更甚一日,连昌州将军都向末将数次求援了,谢相为何耽于细微末节之事呢?”程录焦急地问谢清,太后的旨意已到,可是,他只能配合谢清,情况再急,谢清没有命令,他也无法动一兵一卒。
谢清叹了一口气,指着济州的方向,认真地说:“那里的百姓同样是我元宁的百姓!静之是名将,想平定那些饥民组成的乌合之众还不容易吗?可是,那样的杀戮,你会安心吗?”静之是程录的字,谢清的态度显然是郑重无比。
“军队是不能自己有思想的!”程录答得冷漠,让谢清一怔。
这是太祖皇帝的原话,但是,并没有多少人知道,谢清却是知道的。看着程录冷淡目光,谢清不由皱眉,第一次认真地审视这句不同寻常的话语。
“谢相,您不是军人,不明白军队的意义,太后娘娘却是明白的,否则,娘娘不会下旨,让我全力配合您!永宁王在东江大营时,练兵的目的就是让所有人在接到军令的那一刻起,必须抛弃个人的所有思想,只能服从!”程录淡淡地解释,“他曾说,历代永宁王都是如此做的!谢相,我想,这就永宁王府一旦掌兵就一定能稳住局面的原因!”
“你是说,即使有一天,朝廷让你的刀锋指向你自己的故乡,你也不会有丝毫的犹豫?”谢清皱眉,道出一个假设。
“谢相,您不曾掌兵,所以不明白!”程录也不回答,只是轻轻一笑,回避了过去。
谢清微微扬眉,笑道:“静之,我是不明白这些,不过,我现在明白了!所以,传我的命令,明天开始,东江大营出兵,镇压济州所有暴乱分子,具体事宜,由你负责!”
程录一惊,随即低头领命,让亲卫召集所有将官至大帐。
“谢相,看来末将不该提醒你的!”程录示意谢清先行,轻声笑言。
谢清叹了一口气:“祖父病得突然,很多事情我都不清楚!多谢静之提醒了!如此一来,济州的事至少可以提前一个月结束!”这是紫苏第一次让接触军队的事情,他难免求好心切。
“谢相早已有腹案了?”程录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不由愕然。
“我原本担心,东江大营与济州接近,士兵难免有所牵挂,因此,为免平乱波折不断,计划得就复杂了些,现在没有那么多顾忌,自然是雷厉风行,毕竟,能早日回京是最好的!”对自己一方的人,谢清从来都是诚恳的,人心总是得用人心来换,因此,这一番点到为止的坦率话语让程录感动不已,没有细想,便道:
“谢相放心!别的,末将不敢保证,但是,用兵平乱,末将可以保证,十日之内,济州官道即可恢复通行!”能执掌二十五万大军,坐镇东江,扼守至略西部咽喉之地,程录决非庸庸碌碌之辈,岂会看不出,济州的暴乱发展至此,不动武力是绝对无法平息的,可是,那些人毕竟是元宁的百姓,能保全还是要保全的,上策自然就保证官道通畅,再由朝廷出面发粮赈济,而且,谢清已经找来顶好的帐房先生,想必也是有此计较。
“静之不愧是祖父的门生,目光精准无比!”谢清放声大笑,十分得意,程录如此说就表示他认可这种解决方案,也不枉费他一番心血。
“只是,朝廷的赈济……旨意并未提到啊!”程录有些担心。
“本就是济州的事,难不成还真要朝廷再拨一份?”谢清答得冷漠,“他们敢吞,我就能让他吐出来!”
“能动官仓的……”程录皱眉,想提醒,却被谢清冷冷地打断:
“程都督,济州暴乱是由济州上下所有官员,无视朝廷大律,贪墨亏空,以致官仓空无粒谷造成的!你明白吗?”
程录一愣,不太明白,但是,还是认真地执礼回答:“末将明白!”
谢清微笑,与他并肩走进大营,紫苏既然只发了这两道旨意,就表示,这件事的真相必须压下,而且,贪墨案比谋逆案好定罪,如此大的暴乱,量刑的宽严不言而喻,也更方便执掌刑部的他行事,换言之,紫苏默许了他的家族掌握济州。
对于军略,谢清不如齐朗,因此,他只说了目标,便坐在一旁,任由程录与众将及幕僚商讨,直到他们定出一个妥善的方案,呈报给他之后,他才平静地开口:
“劝说三次?各位是不是觉得自己手下将士的性命不值钱?请各位谨记,济州的乱民是暴民!已经毫无理智的暴民!你们应该知道,这几天,官府的执役死伤有多惨重!劝说只会给那些暴民伤害你们的机会!我只给他们一次机会!你们无需顾忌声誉,本相一力担带!不从命者,杀无赦!”
“我希望各位的行动从一开始就要有震摄人心的效果!那样,随着时间的延长,你们的损失会变小!”
“至于,武器,齐朗在北疆动用最新的‘连击弩’,让成佑皇帝认赌服输,本相已经让兵部调配一些过来,想必各位会很高兴!”
包括程录在内,所有人都对谢清冷酷悚然动容,但是,没有一个人出言进谏,而是同时躬身领命,虽然说对方是手无寸铁的百姓,可是,就如谢清所言,那些人已经失去理智,只剩下暴虐的本能!——济州的惨状,连军中斥候都无法忍受!——若是对阵之时,心存仁慈,只怕将士真的会死伤惨重!
也许暴虐真的只有暴虐可以阻止!
他们的任务就是用雷霆手段震摄住那些暴民的心神,使他们服从朝廷的命令!
他们的任务不是拓土戍边,而是将刀锋指向那些可怜的平民!——程录看着谢清冷傲的神色,不禁心神一动——这就是他冷酷的原因吧!只有让那些将士的心中充满冷酷的杀意,他们才能完成这个任务!
“静之!”谢清突然出声,程录这才发现,大帐中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谢相有何吩咐?”程录连忙躬身应道。
“我想调静之的亲卫去做一件事!还想从军中调一些擅长‘劝诱’与‘说服’的人手!你能给我调令吗?”谢清递给他一张写着人名的纸。
程录二话没说便写了调令,随即又问:“不知谢相要末将的亲卫做什么?”
“当然是去逮捕那些牵涉贪墨案的世族!否则,本相从哪里找赈济的钱粮!”谢清振振有辞,说得理所当然,但是,却与程录交换一个彼此心知肚明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