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宁实录·顺宗卷》
崇明四年十一月十三,仁宣太后降旨命赵全督察京畿官员行止,朝野俱惊,三司上书谏言不止,百官聚于长清门,奏请太后收回成命。二十,仁宣太后通谕群臣:“内官不理朝政,祖制也,未亡人岂敢违矣?然值非常之时,非常之举亦出无奈,帝少威轻,非议难断,人心叵测,为全祖业,哀家方行此举,待归政退离,各安其位,哀家自当跪入太庙,请罪于先祖皇帝灵前。”百官方无言。
这是紫苏第一次在众人面前说出归政一词,但是,后世多认为此举只是为了转移朝臣的视线,使所有人默认赵全的权力,也使得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到皇帝亲政这一事上。
在皇帝十岁不到的时候便提及归政,仁宣太后是第一个,按照元宁的惯例,幼主登基,摄政的后妃第一次提到归政,便意味着大婚的临近。
皇帝大婚绝对不是一件小事,可是,朝野上下唯一关心的一件事是,太后选定皇后了吗?
一时间,尹家成了倍受关注的焦点。
“老爷,韫欢真的会入后宫吗?”尹夫人疼爱孙女,自然也关切此事,但是,她并没有昏头,无论如何,尹家都是寒族,历来寒族只有王氏能出皇后。
尹朔刚下朝,正在更衣,听到夫人的问话,笑着点头:“应该是的。皇帝见过韫欢了,很喜欢她呢!”因此,他近来很高兴。
尹夫人理着丈夫的衣襟,闻言,手不由一顿,更关心地问他:“那么,皇后会是谁家的女孩?”
尹朔也不由皱眉,道:“应该是杜家或者谢家的女孩吧!永宁王妃近来一直在见娘家的女孩,谢清的夫人也没闲着。——这些不是你说的吗?”女人自然有女人的消息来源。
尹夫点头:“妾身很担心,不知道未来的皇后是什么样啊!”
尹朔却不担心,他看得比妻子明白:“这个不需要担心,看太后娘娘的样子,就知道,未来的皇后首要就是温良恭顺,才情倒在其次,你也要教教韫欢,什么才是妇道?那孩子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倔强,平常看不出,到要紧事上认死理,她会吃亏的。”自己的孙女自己清楚,那孩子平常一副好说话的温和模样,但认定的事情却从不回头。
“从小就教了,可是,韫欢什么性子,你还不知道?当着你的面,点头答应,回头却是我行我素。”尹夫人好笑地回他。
尹朔无奈地点头。
另一边,谢清也在与妻子商量这件事。
“这些天可有看中的女孩?”谢清叫住来送夜宵的倩仪,直接问道。
倩仪看了一眼旁边的齐朗,见谢清摆手示意无妨,才笑道:“谢家的人可不少,这些天,京中的传言又那么多,我们家的门槛都要踩断,不过,我倒没有一个看中的。”
谢清皱着眉叹了口气,齐朗却笑道:“表姐考虑得周到,自然不可能看中几个。”
倩仪一愣,随即也笑了:“你是聪明,有好主意吗?”
谢清却是不解,倩仪解释:“谢家的女孩好的自然有,可是,多是远房,我总不能给自己的儿子设绊吧?”
“这个,我倒是忘了!”谢清一凛,点头,“慢慢来,也不急。”
倩仪摇头:“不是急不急的事,太后虽说允了七分,可是,若找不到一个合适女孩,只怕你的打算要落空的。”随即看向齐朗,认真地道:“说!你是不是有什么人选。”
倩仪与齐朗谈不上十分熟悉,不过,到底自小玩在一些,若不是有办法,齐朗是不会插这个口的,这一点,她还是知道。
齐朗点头:“是有一个人选,是你们谢家的人,也是内人的邻居。”
谢清仔细想了一会儿,还是想不出来,也看向齐朗。
“女孩今年十岁,有一个七岁的弟弟,家境清苦,不过,论起血缘,却是你的亲侄女。”齐朗还是不明言,倩仪掌理家事也几年了,但是,听他这么说,却是一点印象都没有,谢清却想起来了。
“啊!”
“是他们家!”
齐朗点头:“不错。”
“到底是谁啊!”倩仪好奇地问谢清。
谢清淡淡地一笑,回答妻子:“是祖父的一个外室生的儿子,入了族谱,却没进过家门,那一房,每年有例钱拨过去。那女孩是他的孙女吧?”最后一句话是问齐朗。
“是的。”齐朗笑道,“不是正合适吗?”
“母亲早逝,父亲是独子,有宿疾在身,又是近支旁系,怎么算都没威胁,据我所知,谢家给的那些钱可不够他们生活,内人几乎是月月有资助,让她入宫,她会感激不尽的。再不放心,就把那个男孩过继给谢源。”齐朗不太意地说道,谢源是谢清三弟,先天有心疾,一直卧床养病,成亲后也没有孩子,过继一个也是应该的。
倩仪考虑的是,谢淇与公主成婚后,谢家有三代不能入仕,若是让远支亲戚成为后家外戚,日后出了五服,便能入仕,自己这一系自然争不过,便得让出本家宗主的位置,这可不是谢清本意,而那个女孩却是近支,家中又没有亲戚,当然是再合适不过了,其实主要是谢府内没有适龄的小姐,只能从旁系选,否则便没有这么多考量了。
“女孩长得如何?性格怎么样?”谢清问得更详细了,齐朗一摆手:
“你问我,我问谁?让表姐见见不就知道了。听内人说,是个好孩子。”他也只是听说,根本没见过。
倩仪点头,表示自己会安排的,见两人还有事,便收拾了一下夜宵,离开了书房。两人正继续方才的谈话,正说着,齐朗忽然想到:
“随阳,那个外室什么出身?”
谢清也是一愣,但是,还是答道:“是个寡妇,前夫是个商户,谢家的规矩,这种人不能入门,听说,当时太祖母咬定了,不准他们母子进谢府的门,祖父也没办法。”
“那就好。”齐朗点头,解释了一下,“不是良贱不通婚吗?未来的皇后可以是清苦出身,但是,必须是良家出身,可别正好撞上。”
谢清刚想说什么,但是,随即谨慎地道:“我会向祖母再求证一下的。”
他们议的就是这事,的确不能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齐朗便告辞了:“就这样吧!措词的问题,明天到议政厅再议吧。”
谢清点头:“也好。”
将齐朗送出门,谢清却没回房,直接去了祖母房里。那里,谢清已经很少去了,便是去,也多是匆匆告退,毕竟,看到躺着的祖父,他无法不内疚,今天这个时候过去,更是少有,但是,谢清却发现祖母的院子仍然很热闹,远远就听到声音。
“大少爷也来了。”一见到谢清,在外面伺候的下人便连忙通报,话音没落,里面的人就迎了出来,倩仪也在其中,见到他便笑道:“刚说你忙,不能过来,你便到了,老夫人刚大安,心情好,我们都陪着老人家说话呢!”
谢清见母亲与几位婶婶都在,谢源的妻子也在,便笑道:“想着许久没请安了,想过来问一声,没想到这么热闹。”
说着便先给几位长辈请安,随后才进房给祖母请安,谢老夫人自然高兴,拉着长孙问寒问暖,又交代了倩仪一通,倩仪都微笑着应着,时不时说些笑话。
别人不了解丈夫,倩仪哪会不了解,见他的样子,便知道是有事才过来的,于是,不多会儿,说笑间,便送几位长辈与弟媳回房,留下谢清一人。
“祖母,孙儿有件事想问您。”谢清打发下人离开,笑着禀告。
“我就知道,你是无事不登门。”老夫人长叹一声,“什么事?”
“祖父不是有一个外室,生了一个儿子,却没能进门,祖母记得吗?”谢清问得小心,老夫人想了想,才点头:“我记得,怎么问起这事?”
“没什么,就是,孙儿想知道那女人是什么出身。”谢清连忙道,老夫人皱眉看了长孙一会儿,才道:“普通出身,祖上世代务农,也算清白,只是嫁过一次,不能入门。你问这些做什么?要议亲吗?”也只有议婚事的时候,才会追究身世,老夫人当然是一清二楚。
谢清见祖母猜到了,便索性挑明了:“孙儿想选一个合适的女孩入宫,家里没有合适的,听说那一房倒是有一个女孩,还算好。”
老夫人许久不理事了,但是,心里还是明白的,听他这么一说,便立刻知道他的打算,点头,道:“你想得周到,算起来,合适的人选是不多。”
谢清想了一下,又道:“这几日,倩仪会见见那女孩,若是合适,她还有个弟弟,孙儿想过继给阿源,弟妹也苦,有个孩子好些,您意下如何?”
老夫人叹了口气:“这样便有些对不起他们了,不过,阿源不是有子嗣的命,你弟妹自然也会对那孩子极好,也弥补了。”言下之意自然是允了。
“是,孙儿也是这么想。”谢清应承。
“不过,也不必急着见那女孩,先细细打听一下才好,快过年了,今年办得热闹些,把京中的谢氏族人都找来,再看看那女孩才是真的。”老夫人毕竟阅历不同,自然想得更深些,做事还是不留话柄的话。
谢清笑道:“祖母说得是。”
谢家的这些动静自然瞒不过赵全的耳目,第二天一早,这些话便已经呈报给紫苏了,紫苏却是一笑置之,等尹朔他们过来议政,也没有说这件事。
“太后娘娘,将奴婢列入贱籍,是不是太过分了?一入贱籍,子孙世代都在其中,脱籍更是难于上青天的事。”他们议的是限制世族的事,将奴婢列入贱籍便是其中一项,尹朔却有些不忍,开口劝说。
以后世史家的看法,元宁皇朝的身份区隔虽然严格,但是多在经济与政治上的体现,并不限制交往,世族与寒族通婚虽然少,可也不是什么禁忌,唯一在人际交往中设禁的便是良贱之间,可是,元宁皇朝对贱籍的设定是历史最少的,只有妓、伶等少数几个行业被定为贱籍,一旦入了贱籍,想脱籍便是极其困难的,不仅要上报官府申请批准,而且,要三代之后才能真正称得上脱籍,在三代中,若有家人重入贱籍,申请便会驳回,五世之后才能重议脱籍,在三代的时间里,那些人并没真正的户籍,还有诸如不得离开申请地、不得与良民通婚、男子不得参加恩科等限制。
紫苏没有开口,谢清却摇头,对尹朔道:“尹相说得不对,既为奴婢就要卑颜屈膝以侍他人,不认君父,只识主人,这种人如何能成国之栋梁?可是,现在的情况,尹相也不是不知道,有些人只看到奴婢的好处,根本不在意别的,若是朝廷没有举动,如何限制此风?”
尹朔自然知道这些事,于是只能无言,紫苏笑道:“尹相,哀家给了一个月的时间缓冲,为的就是让那些人想清楚,说白了,哀家是醉翁之意不酒。”
尹朔不由奇怪,齐朗微笑着为他解释:“奴婢一向是世族豪强的私产,要想查清楚绝对不是易事,将奴婢列入贱籍,朝廷才足够的理由去清查奴婢的数目。”
“原来如此,所以娘娘才让奴婢有一个月的时间议处赎身的事,并且限定赎身的价目。”尹朔不熟悉这些,听了他们,才明白过来。
紫苏也知道,因此只是温和地笑着道:“想限制的豪强的势力,首先要做的自然是知己知彼,说起来,还是尹相的那份奏章起的作用比较大。”
尹朔只能躬身答应:“太后娘娘过誉了。”
紫苏点头,道:“既然这样,有颁诏吧!”
“是!”尹朔与谢清、齐朗同时应声。
“太后娘娘,康将军求见。”内官在门外禀报。
“请他进来吧!”紫苏笑言,“康焓也是前些天刚到京,看来今天能决定的事情不少。”
齐朗与谢清都是一笑置之,并没放在心上,只有尹朔不由紧张,海军的事,紫苏已经交给他负责,可是又没有给予大权,康焓的态度现在可以说是至关重要,尹朔不是没找过康焓,可是,威远侯府的嫡长子近来抱恙,侯府根本不接待客人,他自然见不到一直住在侯府的康焓了。
谢清见康焓进殿后,中规中矩地下跪请安,随即便直入主题,不由想到齐朗对康焓的评价:“行军打仗永宁王也未必能出其右,可是论起为人世故,他就太差了,只是忠诚谨慎,的确是可用之材。”比起永宁王未战先立不败之地的作战方式,康焓更加不按章出手,为了取胜,更是无所不用其极,但是,离开战场,康焓便很少再多想,认理不认人是他的性子,也正因如此,讲起海军的事,他是毫无转寰地对尹朔的建议对立。
“康将军似乎认为海盗是很值得学习的!”尹朔气急败坏地反击,“元宁皇朝是泱泱礼仪大邦,上次,与普兰交战,居然用以海盗行径,如此不耻之事,难道还要再做吗?”
康焓却没有动怒,只是皱了皱眉,好一会儿才道:“尹相认为礼仪大邦就应该任由将士做无谓的牺牲吗?恕末将不敢苟同,在末将看来,战法没有贵贱之分,只有成败之别,兵者本就是诡道之术,如果有必要,让海盗袭击他国,免去正式交战之名,也未尝不可。”
尹朔不由皱眉,正想反驳,紫苏已经开口:“的确如此,可惜,元宁鲜少有海盗。”这番话紫苏是笑着出口的,也就带了几分调笑的意思,尹朔自然只能陪笑,发作不得。
出身世代将门,紫苏自然认可康焓的想法,两国交战没有卑鄙之说,只要胜了,任何人都无话可说,紫苏在乎的只是元宁是否能立于不败之地,进而取得胜利,仅此而已,一切手段都是为此服务的。
“尹相的想法并非没有道理,可是,不是时候。”紫苏阻止了两人还想争辩的打算,“哀家没有太多的财力、人力来建设海军,大战初歇,举国上下都有要用钱的地方,海军又是初建,哀家却没有太多的时间让你们去摸索,以灵活机动配以远程火力,花费要少些,也更有效,不要说海盗行径,从来,海盗都是剿杀不尽,仅此一条,就足以让人佩服了!”海军一事就此定论。
“但是,康将军,”紫苏转头又正色告诫康焓,“你是经略南疆军务的大将军,一言一行都是朝廷的典范,很多话是不能脱口而出的,哀家不希望外政厅因为你的关系,而焦头烂额,你明白吗?”
“臣知罪。”康焓一时没弄明白太后的意思,但是请罪是不会有错的,毕竟太后同意了自己的意见,这一点便足够了。
紫苏微笑,示意齐朗等一会儿与他说明白,齐朗了然地低头。
“年前能决定这些事,哀家也就可以过个好年了!尹相,韫欢再留几天吧,哀家会让她回家过年的。”紫苏微笑着转开话题。
崇明四年的结束很平静,可是,谁也不知道将要开始的明白会掀起怎么样的倾天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