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宁实录•顺宗卷》
崇明十二年八月十七,燕妃诞皇四子,帝赐名谨祺。二十,燕妃晋贵妃。
至略皇室以双字名为贵,这一点与民间习俗相反,《郑氏礼记》中的解释是,贵者无字,故名之重。
郑天子统治时期,明文规定,皇族、诸侯直系方可使用双字名。圣清皇朝仁宗皇帝下诏废除此令,元宁皇朝也无此条的明文成法,但是,皇室内部对此是默认的,世族中,王爵以降一般都不会轻易启用双字名。
皇帝的这一举动令宗室不安,但是,太后在戡定宗人府呈上的名牒时,并无异议,宗正请之,太后理所当然地道:“燕妃是世族出身,皇四子贵,何议?”
对燕州世族的处置直到八月都没有正式议定,云沐雪自然依旧拥有世族的身份,紫苏很谨慎地对此保持了维护了姿态。
到底世族是一个什么样的阶层?后世史学家为此争论不休。
表面上看,世族与西方的贵族一样,拥有许多特权,zhan有更多的社会财富,但是,深入研究,元宁皇朝的世族显然与贵族并不完全相同,最显著的一点就是后世一个史学家说的:“西方贵族自认高人一等,世族却清楚,他们一旦不努力就会被取代!”
永宁烈王在江南平叛时就宣告:“元宁皇朝需要世族,但是,你们未必就是世族!”
元宁皇朝的世族重血统,但是,他们并不认为高贵的血统一定就可以领袖群伦。他们很清醒地意识到,血统与能力并一定有关系,而在拥有更多机会的情况,如果世族不能保证自己的优秀,那么,也就没有存在的价值了。
延续几百年的世族家门都是依靠严苛的选拔与严厉家法,维持家族不断出现优秀的人才。
世族身份是皇朝的最高奖赏之一,就如剥夺世族身份是一种最严厉的处罚一样。
燕州世族并不是元宁世族中的名门,甚至在元宁皇朝每五十年戡定一次的《世族录》中,从未上过二等。
严苛一些的话,元宁世族中有这么一句话:“不是连续一百年以上的一等没有资格称名门!”《世族录》的一等只有二十个名额,且允许空缺,三等以降便流于形式了。
即使如此,有无世族身份,对于族人来说都意味着截然不同的人生,毕竟在权力上,世族各等并无区别,用某些清流的话说:“戡定《世族录》纯粹就是为了养宗室世族的闲人!”
不过,对世族来说,《世族录》便是划分家门高下的依据。
一个不算名门又官司缠身的世族有资格承受“贵”字吗?——不仅世族,便是寒族官员都有此疑问。
事实上,紫苏的维护也仅仅持续到云沐雪晋封贵妃为止。
接下来,阳玄颢想为皇四子进行的任何仪式、庆典都被紫苏勒令从简,甚至在满月之后,命皇后颁旨——皇四子由婉妃抚育。
阳玄颢大发雷霆,紫苏却根本不见他。
尹韫欢当时就在慈和宫,听到紫苏冷冰冰地一句:“不见!”腿几乎就软了。
“哀家厌倦了每次都为一个后宫与皇帝争执!”紫苏冷冷地又说了一句,分明就是说给殿外的皇帝听的。
咫尺之外,并未关上的殿门,足以让阳玄颢将这些听得一清二楚。
赵全去了又回,垂手低头,以平直的语气对紫苏说:“太后娘娘,皇上请您怜惜……”
“够了!”紫苏拂袖而起,“皇帝若是对哀家的决定不满,就废了哀家,幽禁哀家!在那儿之前,哀家是皇太后,这后宫的事情轮不到皇帝来教哀家!”
尹韫欢不得不跪下:“太后娘娘息怒!皇四子出生未满百日,请您怜惜吧!”
紫苏对此并不理会,转身就走。
直到紫苏走远,一名宫女才瑟手瑟脚地走近,低声道:“贵妃娘娘,太后娘娘已经离开了!”
尹韫欢缓缓起身,看了一眼这个年纪不大的宫女,胆怯的模样却也清秀怜人,心中不由也有几分怜意:“宫中有两位贵妃,以后不可以这样称呼。”
出了康宁殿,尹韫欢发现阳玄颢仍未离开,连忙敛首行礼。
“母后娘娘……”阳玄颢着急地开口,却又不知该如何问,有些病急乱投医的架式。
尹韫欢一直恭敬地低着头,即使听了皇帝如此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也没有抬头,反而深深地行了一礼,跪下对皇帝道:“皇上,太后娘娘已经动怒了!”
阳玄颢为了皇四子抚养的事情已经在慈和宫失态过一次,当时紫苏未起身,是赵全与叶原秋承受天子的雷霆之怒,也因此令紫苏对儿子动了真怒。
从没有哪一个天子敢随意对慈和宫的宫人发火,元宁世族的孝道中,认为后辈应对服侍长辈的下人保持一定的尊重。
“哀家看皇帝与燕贵妃接触久了,也不知礼字怎么写了!四皇子还是让婉妃抚养得好!”紫苏当时在寝殿里便如此冷言。
如果说紫苏此前还对将稚子抱离生母有些犹豫的话,阳玄颢的举动无疑让她坚定了原有的想法。
阳玄颢一直拖延对处置燕州世族的裁定,令朝廷上下都觉得不安,联想到之前燕妃的举动,从宗室到寒族士子对云沐雪与四皇子都抱有谨惕之心,对皇太后这个并不太符合规矩,又有些残酷的决定,朝中保持了沉默的反应。
阳玄颢并不会应对女人的眼泪,云沐雪这一次没有多说一个字,只是默默地流泪,但是,这远比任何哀求都令阳玄颢心疼,也因此心烦意乱。长宁殿前,赵全坚持的拒绝令他终于忍不住发了火,随即,他也就意识到事情被他弄糟了。
阳玄颢并不知道,在他离开后,紫苏对走进寝殿的赵全与叶原秋质问:“谁招惹皇帝的?”
赵全没有让叶原秋为难,直接跪下请罪。
“越俎代疱!”紫苏冷言,“赵全,你管得宽了!”
“奴才不想您再为难!”赵全低头直言。
紫苏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你是想和解吧!”紫苏归政、齐朗复出、尹朔离开,赵全的紧张的可想而知,更何况,他曾掌握的权力并不会随着一道去职的诏命就失去。
赵全沉默,在这位主子面前,他没有欺骗的可能,倒不如沉默了。
“哀家会对齐相说的!”紫苏终是给了他想要的答案,也告诉他,她想见齐朗了!
阳玄颢终究太稚嫩,他甚至没有想到赵全就是想惹他发火。
燕州的事情已经到了必须要了结,云沐雪诞下皇子更是令情况复杂得多,不过,这本也是紫苏想要的局面,但是,这个时候,紫苏只要稍稍心软半分,事情立刻会向相反的方向发展,赵全用最简单的方法阻止了这一可能。
紫苏虽然不满他擅自作主,但是,这一结果本也是她需要,自然不会处罚。
阳玄颢没发觉,其他人却不会半点察觉都没有,谢纹、尹韫欢、云沐雪,还有另外一些后宫都有些感觉——至少可以肯定,四皇子不讨皇太后的欢心!
接下抚育之责婉妃因此并不觉得荣幸,她甚至向入宫探望的娘家人抱怨了此事,当然也只能得到无意义的安慰,倩仪倒是无所谓地说:“谁知道呢?钦仁太妃抚育宪宗皇帝时就知道日后的事情了吗?”
婉妃为她的话大惊失色,见身边都是亲信才安心些,却仍然道:“夫人慎言!”
倩仪笑了:“婉妃娘娘,您的儿子与燕贵妃的儿子对很多人来说可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这一次婉妃没有再变色,只是皱眉不语。
谁让阳玄颢之前的三个皇子都是寒族所出呢?
想到这儿,婉妃再次变了脸色——也许一般人不清楚,但是,有一些不成文的规矩还是被所有人默认的,比如,世族出身的后宫有权亲自抚育子女!
婉妃有些怜悯四皇子了,但是,这种怜悯并没有维持太长时间,不过是一会儿的工夫——或许她更应该怜悯四皇子的生母!
倩仪比她领悟得更早一些,在太后下旨的同时,她便明白了。她对谢清苦笑:“皇后娘娘是不是早就想通了?”
“也许吧!”谢清未置可否。
谢纹之前的那道旨意此时看来更像是为此准备的!——她算准了太后不会让云沐雪抚育亲子吗?或者,她在那时便明白云家必然要败落?
谢清对此并不是很感兴趣,他只需知道谢纹做得不错便足够了,因为齐朗上奏辞了一个月议政厅当值的差使,他与王素的工作量立刻增加,王素不长于临机决断,什么事都要与他商议之后才决定,所以,他更是心烦,偏偏还不能发作。
对于皇帝与太后之间的不愉快,谢清此时没有更多精力关注,只是谨慎地观望着。
直到紫苏召内宫执事询问:“皇后娘娘撤回让笼闭自省的旨意了吗?”言下之意,对云沐雪能见到皇帝十分不满。
谢纹当然没有撤回前旨,但是,晋封之后,原先的旨意被忽略也是惯例,不过,执事长不是笨蛋,不可能对皇太后如此解释,只是连连请罪,紫苏也就让他退下了。
于是,不到三个刻钟,刚被调来景昌宫的宫人再次被调走,只留下应有的几个宫人,同时,景昌宫的门也被关上,阳玄颢再次到景昌宫时,被内宫执事恭敬惶恐却仍然坚持地劝止了。
这一次,阳玄颢没有再去慈和宫,谢清也不能沉默了。
谢清求见,紫苏自然没有拒绝,在侧殿独自见他,但是,行过礼,他刚开口说第一句:“臣这次来是为燕贵妃……”便被紫苏摆手阻止了。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紫苏失笑,“宗人府已经送来一堆恳请书了!”
“娘娘仍然坚持如此对待燕贵妃娘娘吗?”谢清低头但很认真地询问。
紫苏扬眉轻笑:“贵妃已经被停进供奉了!”再称她燕贵妃并不妥。
谢清抬头,皱着眉说:“臣想不出您为何要如此?”
无论怎么看,谢清都觉得没有必要如此对待一位后宫,尤其那是皇帝喜欢的后宫。
紫苏缓缓地敛去笑容,半晌才对谢清道:“我想看看云家嫡女真正的本事!云家……随阳,所有人都知道燕州军最强的战力出于古、风两家,但是,云家却实实在在地占地燕州第一的位置,你就没有想过其中的原因吗?”
谢清的眉头更加紧锁,却没有出声,紫苏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道:“北疆渐稳,燕州的特权分外扎眼,就在这个时候,东山叛乱……”紫苏嗤笑,“是不是太巧了?”
“……人谋虎,虎亦谋人?”谢清看着她轻语。
紫苏无声地微笑:“燕州世族的实力并不小。”燕州富饶,平民生活艰苦,世族zhan有绝大多数的资源,再加上燕州军的强悍,燕州世族的确有一搏的实力!
谢清依旧没有说话,紫苏也不强求。
“娘娘,燕州之前的情况,云家必……”谢清忽然停住,讶然地看着紫苏。
是的,按照之前的情况,云家肯定是牺牲品,但是,有一点不能否认——云家未必会败落!
朝臣愿意一搏的大有人在!
皇后无子,云沐雪只要生下皇子,便有希望!阳玄颢更不可能允许云家完全失势。
那不是紫苏希望的结果!
那也不是他们想要的结果!
谢清不再多说了,只是深深地行礼。
“随阳,云家有勇气面对未来,也有勇气去改变自己适应未来!有云家,燕州才有未来,或者说……”紫苏苦笑,“……才有威胁的力量!”
对所有世族而言,都是如此,而让紫苏更担心的是,燕州是否会因此更加独立!
毕竟,燕州对朝廷的依赖依旧很少!他们所做的事情也不是在融入朝廷,只是希望让燕州的情况好转,这种思路令人担忧。
“臣明白!”这一次,谢清答得坦然,“臣想,齐相也明白!”
紫苏稍稍一愣,便点头:“他应该明白……景瀚还没有上议政厅?”
谢清低头:“是……”
“你辛苦了!”紫苏淡淡地一笑。
“那是臣份内之事!”谢清浅笑,语气却是恭敬认真的。
齐朗摆明了是避而不见,紫苏知道,但是,她更需要见齐朗一面——燕州的事情最好在皇后分娩前解决掉。
赵全不得不直接去了齐府。
慈和宫的牌子,齐朗不能不见,但是,见了赵全,他并没有好脸色:“赵公公上我齐府未免太勤快了吧?”
赵全两手抄在袖子里,垂着眼,很坦然地道:“齐相告的假明日便到期了,奴才来听个准信。”
“本相有必要告诉你吗?”齐朗冷言。
赵全沉默了一会儿,没有抬头看齐朗一眼,随后很轻声地问了一句:“……齐相您在生气?”
齐朗愕然,不由冷笑:“你管得宽了!”
“太后娘娘也如此教训过奴才!”赵全平静地回答,“奴才只是好奇,齐相您为谁生气呢?”
齐朗为他的话讶异,面上却是一片沉静之色。
赵全语气平直地说着:“太后娘娘吗?齐相,太后娘娘并未做任何决定,无论如何,最后做决定的不都是您自己吗?”
书房内一片寂静,赵全被这种气氛压得无法呼吸,齐朗显然动了真怒。
“你狂妄之极!”齐朗怒不可遏的斥责,声音之大立刻惊动了外面的下人。
“大人?”忠心的下人立刻询问。
喝斥之后,齐朗反而平静了,看着仍旧一动不动站着的赵全,心中感到一阵无力。
“没事!”齐朗淡淡地回了外面的疑问。
“真的没事?”是谢清的声音。
齐朗不由惊讶——他怎么也来了?
“随阳?进来吧!”齐朗缓下语气,谢清推门而入,随手又关上门,看了看齐朗,又看了看赵全,笑道:“这是怎么了?”
没等齐朗说话,赵全便谦恭执礼:“奴才不会说话,惹恼齐相了!”
谢清不禁挑眉,为这个怪异的答案。
他看向齐朗,齐朗却只是沉默。
过了一会儿,齐朗淡然地道:“我还有事情,明天议政厅的事了,我会去慈和宫的!”
“是,齐相!”赵全一直低头,看不清神色,但是语气明显轻松了许多。
谢清再次挑眉,没有说话。
等赵全离开,齐朗才不解地问谢清:“出什么事了?”他怎么跑来了?
谢清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得整齐的暗花素笺,齐朗立刻凝了神色——是外政厅的专用纸。
“周扬有意拉燕州一把呢!”谢清说得轻松,事情却没那么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