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桑高原以西便是格桑山脉,西方人又称其为利德尔山脉,是古代希昆语,意为接天的高山,圣清一朝,格桑山脉都是皇朝的西方边界,居于格桑高原的康族诸部向圣清称臣,接受皇朝的封敕,同时,圣朝的皇帝又将高原的军、政、教三权分离,设青原都督、格拉桑尔郡王与青宗教主三职,分而羁之,青原都督多由国人担当,圣清不少名将都曾任过此职,其中就有宁重,出身世勋阀门的宁重任职伊始,以恩抚为主,但是,三年后,诸部一再的叛乱让其恼羞成怒,下令“洗户”——屠杀叛乱部族的青壮男子,妇孺掠为奴隶,只留下年过六旬的老人——这是圣清开国大将制定的政策,那位被圣清尊为名将之首的男子在平叛中用剑对每个部族宣告:“要么恭顺朝廷,要么被灭绝!”
康人素来不驯,圣清一朝,康人的反抗从未停息,圣清末世时,格桑高原最先脱离中央的控制,可是,大正皇朝对待高原各部的政策与圣清毫无不同,甚至是变本加厉,元宁立国后,无暇西顾,高原归于古曼,但是,元宁允许康人在边境互市。可以说,格桑高原上的康人总是被压迫着,相比之下,圣清还算是最宽仁的一朝,圣清皇朝只要求要康人恭顺,赋税虽然严苛,但是,还在承受范围之内,征兵征丁也不是很频繁,只要不反抗朝廷,有时还会对顺从的部族厚加赏赐。
这种情况下,心怀至略的康人部族并不少,古曼一味强逼重压,康人心思有变亦非不可能。
这些外政厅倒是会有所了解,谢清对这些也知道得很清楚,但是,他并不愿顺着尹朔的意思说下去,稍一扬眉便道:“此事,当问陛下,或问兵部,臣不掌兵部,尹相问错了吧?倒是尹相,此事难道与您无关吗?”
尹朔知道他在落井下石,只是,他的确理亏在先,若是再于御前强辩,不仅无益,更会招来皇帝的不满,因此,他也不多说,直接跪下请罪,阳玄颢正想出言宽慰,却听到谢清又言道:“况且,此时言及格桑高原的境况岂非离题万里?我朝立国以来,对格桑高原采取的是恩抚结纳之策,从无尽快收回高原的打算!陛下,臣以为,永宁王殿下此奏也并非意在高原,朝廷更不应该因为古曼的举动轻易对北疆军务做出调整。”
谢清这一番连削带打,同时又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不能说不高明,但是,阳玄颢没有说话,尹朔也不打算再沉默:“谢相此言虽有理,但是,臣以为,古曼此时舍东顾西,若说格桑高原无变,实在难以想像,而且,寒关等地虽是重镇,于我朝却非必争之地,格桑高原居高临下,对古曼的威慑远胜东部的关塞,若时机予我,岂可轻纵,再说,永宁王殿下并未表明态度,兵者国之大事,谢相岂能妄自揣度?”
谢清对此只是轻笑反驳:“尹相怎么说是妄自揣度?永宁王用兵持重不假,但是,殿下绝非拘泥成规之人,若当真有机可趁,殿下就不会封闭两关,只怕此时的密奏应是北疆大军出伏胜关的消息了!格桑高原的优势尹相知道,臣也知道,陛下更清楚,朝中不知道的屈指可数,但是,请教尹相,朝中对收复格桑高原有准备吗?对此时高原诸部的情况了解多少?尹相也说,兵者国之大事,您却如此偏意而断,是否又太儿戏了?”
“够了!”阳玄颢终于对两人的争辩起了厌恶之心,转过身,面对两人,冷冷地出言打断,“朕不想听两位太傅异议!也不想追究什么责任!”
“臣惶恐!”两人执礼如仪,同时答道。
“朕只问一个问题——战还是不战?”阳玄颢没有任何动作,语气冷冷的,却又平淡得连一分质问都没有,但是,皇帝的威严却随着他扫过两人的眼神一展无遗。
尹朔看向谢清,却见他也正看向自己,两人同时一愣,随即淡淡地一笑,尹朔抬头,执礼答道:“臣以为,此时不宜开战。”
“臣附议!”谢清紧跟着说。
“不战!?”阳玄颢有些玩味地重复这两个字。
尹朔想说什么,却又若有所思地闭了口,谢清只是低头,似乎什么都没有听见。
视线轻晃,游移地看了一圈,阳玄颢有些心在不焉地道:“如何不战?成佑皇帝意在何处,你们都不确定,让舅舅如何交涉?”
尹朔一时也没有好主意,谢清也是暗暗苦笑,他倒是有主意,只是,不便说啊!
见两位重臣都无言以对,阳玄颢只能摆手道:“你们退下吧!”
退出钦明殿,谢清便觉得全身酸软,暗道不好,见尹朔一言不发自行离开,他想了想,转身向两仪门的方向走去,交了官符,在内侍的引领下向慈和宫走去,到了慈和宫,却被告知,太后身子不爽,不见客。
“臣有要事,请公公代为禀告,臣一定要见太后娘娘!”
“这……谢相恕罪!赵公公吩咐了,谁来都不行!”
谢清皱眉:“赵总管呢?让他过来,本相与他说!”
“赵公公不在宫中……”
“叶尚宫呢?也不在吗?”
“……是……”
谢清盯着那个内侍看了一会儿,眉头紧锁,却觉得那人不似作伪,又抬头看了一下慈和宫前宫人,过了一会儿,他的眉头松开,和颜悦色地对那个内侍道:“既然如此,本相先告退了,请公公一定转告太后,本相来过!”
内侍也松了口气,连声道:“一定!谢相请放心!”
出了宫,坐上自家的车,谢清才笑着轻语了一声:“不见客?有意思!”
如谢清所想,紫苏并不在慈和宫。
方才在明心轩,对阳玄颢说了“十日”之限的话后,紫苏便想让儿子离开,召议政厅诸臣商议对策,可是,没等话出口,永宁王的密奏便到了。
看完密奏,阳玄颢反而没有方才那般的震惊不安了,只是疑惑不解,同时将密奏交给了母亲。
紫苏看了密奏却是半天没反应,过了一会儿,才将密奏交给皇帝,却没有任何表示,仍道:“皇帝先回去吧!召尹相与谢相商议一下,不要多召,这份是密奏,不宜太多人知道。”
阳玄颢出了明心轩命命宫人去追尹朔与谢清,到了钦明殿,转了两圈,才想到让人去取地图,还没开口,殿门就开了,紫苏带着赵全与叶原秋来了,还带着皇帝想要的那份地图。
地图挂起来,紫苏才开口:“皇帝没看懂永宁王的奏章吗?”
“朕是不明白,请母后指教。”
“伏胜关从建成就没有被攻陷过,古曼大军多少次败在伏胜关下,成佑皇帝不会想再试一次的!如此诡异的布局……”
“古曼自己有问题了!”阳玄颢反应过来。
“不会!”紫苏立刻否定了,“成佑皇帝的治世才华不亚于我朝的世祖皇帝,他用一个奴隶出身的吕真为相,古曼各部都没有异议,手腕可见一斑,更何况,他还将顺怀太子的嫡子奉为储君,古曼十部有四部因此即归心,古曼的内部不可能出现需要他动用这般阵势的问题!”
“那么……”阳玄颢的目光在地图游移,半晌才道:“是格桑高原!”
紫苏挑眉:“何以见得!”
阳玄颢心中又有了三成肯定,笑道:“动用大军必有所图,不在我,即在彼,康人心怀至略也不是一两天的事情了,格桑高原可能有变!”
紫苏点头,却没有半分笑容:“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对其中的变化一无所知!古曼这次……做得干净漂亮!”
“母后的意思是……”
“你等会儿听听尹相与谢相的意思吧!”
紫苏不愿多说,因为,她不担心这些,她头痛的是如何解决这个局面,更重要的是,她是太后,不是阳玄颢的臣下。
她最希望的仍然是阳玄颢自己学会判断,学会决策。
殿内的寂静直到谢清求见才被打破,起身退入后殿时,紫苏其实在苦笑——奢求了啊!聪慧并不能代表一定可以下决定,便是她自己,自恃聪明,当年真到了争夺、决策的紧要关头,又何尝比现在的儿子高明?一次次的失败、教训才让她成为今天的模样!
天赋的聪慧有时不比人生经历有用!
等到尹朔他们离开,阳玄颢终于明白问题所在了,见母亲走出来,他一言不发地低头。
就如他自己所说,难的不是决定,而是如何交涉!
成佑皇帝不是个能够轻易相信别人、轻易被打发的人!
古曼也未必没有所图!
“看来,皇帝明白了!”紫苏叹息,心中却很欣慰——儿子毕竟有长进了!
这样说着,紫苏却没有停留,慢慢地从殿门走去,想要离开。
“母后……”
阳玄颢不明白母亲为何不说话,他分明听出母亲心中有了主意,否则,她的语气不会如此从容,更不会如此感慨。
紫苏停下脚步,轻轻摇头:“我若没有想错,永宁王一定已经与古曼交涉了,最起码会知道成佑皇帝的意思,到时候……”紫苏再次沉默。
“母后……朕需要做什么?”阳玄颢有些明白了——这次他要做的决定可能不会顺自己的心!
“皇帝只要想着如何对元宁最有利作决定即可!”紫苏淡淡地道。
第二天,紫苏微服去了谢府,谢清是实在起不了床,递了告假的奏章。
“太后娘娘,皇上会派何人去交涉此事呢?”靠在床头,谢清有气无力地问道。
紫苏先笑了:“表哥还是如此,平时康泰无事,一旦抱恙,不躺个三五日是好不了的!”
“我的娘娘,您还有心情说笑?”谢清也生气的力气都没有,只翻着白眼反问。
“其实……”紫苏稍敛笑意,“我在想,昨天,你若是提了景瀚……”
谢清摇头:“太后,皇上的心结越来越重了!这两年的节庆,他连景瀚的名字都不提……有些事情……当时无妨,事后却是越想越放不下……”
紫苏强笑,微哂:“的确是这样……那……就这样吧!”
“太后?”谢清不懂。
“让成佑皇帝为我们办点事吧!”紫苏轻笑,“随阳,这次,随你的意吧!”
谢清眼中一亮,也笑道:“娘娘的意思是,只要景瀚回朝……”
“你也需要,不是吗?”紫苏微笑着起身。
“臣并不是很着急,只是……”紫苏听他犹豫地说着,淡淡一笑,在榻旁的绣凳上坐下,等着他的下文。
谢清沉吟着,见紫苏这般,语锋一转,变了语气:“只是,太后更着急些吧!”话中带了三分调笑,却也是极正经的话。
紫苏并不反驳,反而叹了口气:“我急什么?景瀚总是要回朝的,迟些早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时机,更何况,少了景瀚居中平衡,你与尹朔不是已经开始针锋相对了吗?”
谢清一凛:“太后娘娘并不希望臣与尹相失和?”这已经是朝臣奏对的语气了。
紫苏失笑,轻轻摇头:“你担心什么?你与景瀚不同,你与尹朔走不到一起!但是,随阳,你可不要在平衡二字失了分寸!”
谢清沉默,心中却暗暗警醒,明白紫苏在警告自己!
平衡——帝王心术无非如此!于此失了分寸,必然皇威尽失,国破之日不远!
至略的历史从来如此,一旦皇朝内部失了平衡制约的均势,要么是战乱先兆,如战国时代,要么是改朝换代,如圣清皇朝!
元宁立国伊始,太祖另娶正妻又何尝没有重臣大将的推波助澜?
睿王不夺嫡,又何尝不是为夏家?
谢家如今的声望不在夏氏之下,若是尹朔于朝中败退,谢氏必成众矢之的,那时,紫苏的立场就不好说了!
“我明白了!”
三天后,永宁王的急奏抵京,成佑皇帝点名要齐朗前往交涉,对于丁忧一事,吕真的说法是“贵国之礼,于吾何干?”
阳玄颢终于明白当日母亲为何那般模样了!
接到奏章时,阳玄颢正在长和宫,烛光摇曳中,阳玄颢连一贯的冷凝气度都无法维持,劈手就摔了手边的茶盏,谢纹与宫人俱是一惊,殿内的宫人全都跪下,从未见他如此震怒的谢纹也是好不容易才维持住镇静,没有一起跪下。
见阳玄颢面上余怒未消,谢纹从一旁的桌上,又端了一只青瓷茶盏搁到皇帝的手边。
“你做什么?”阳玄颢质问。
谢纹低头答道:“给陛下消气,这茶盏是空的,陛下尽管摔,不用小心被烫着!”
“混帐!”阳玄颢痛斥,谢纹闻言跪下并不辩解。
“宫中物件每一件俱是万民所奉,你身为国母岂能如此不爱惜?”阳玄颢迁怒于谢纹。
谢纹抬起头,眼中一派温和的怜惜,平静地道:“臣妾知罪!陛下为万民君父,自当仁爱天下万民!”
“朕不用你们教!”阳玄颢听出她话中的意思,更为气急败坏。
谢纹垂下眼帘,不再说话。
“仁爱天下!?为元宁计!?你们个个都大义凛然!朕才是最自私的小人!”阳玄颢来回踱步,口中不断地斥责。
殿内的宫人战战兢兢,此时,谁都明白,皇后已经惹怒了皇上,还是火上浇油的惹怒!
在殿内转了半天,阳玄颢重重地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贴身伺侯的尚宫扶起皇后,不无担忧地道:“皇后何必那般说呢?”
“那我该如何说?”谢纹苦笑着反问。
“再说,我能选择说什么吗?”
尚宫无语以对,三天前,谢府送来一匣珠玉饰物,皇后收下,第二天她就皇后的书案上看见被焚尽的纸灰,终究,皇后也是谢氏族人!
“娘娘,可是,您惹怒皇上,万一……”
“失宠吗?皇上本就不宠爱我啊!”谢纹苦笑,在尚宫的服侍下坐到榻上,“更何况,本宫母仪天下,进言皇上仁爱天下才是正道,皇上不喜欢也不能怪罪的!”
尚宫不再多说,只问道:“娘娘,这件事是否禀明太后娘娘?”
“你还担心太后娘娘不知道吗?”谢纹失笑,“这件事……太后娘娘不会不知道的!”
“……皇上拒绝不得啊……”
幽幽的叹息绕着烛火,很快就消失无迹,却不知这感伤是为何而发,也许谢纹自己都不清楚。
崇明九年四月十七,阳玄颢明颁谕旨,为元宁万民计,予齐朗夺情起复,出使古曼。同一天,古曼陈兵北疆边境的消息从朝中传开,元宁舆情沸腾,朝野哗然!
——元宁从未有过时间如此接近的两次战争!上一次与周扬之战的和议尚未达成,又要与古曼一战吗?
当原委传开时,周扬一下子成为元宁上下最痛恨的国家。
不惧战并不代表元宁世族与寒门喜欢毫无准备地卷入一场莫名其妙的战争!尤其是这看上去就是个圈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