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中厅,小Q和红塔山的房间照例隐隐响着美国乡村摇滚。为了减肥以寻找称心的雄性猎物,她们天天穿着三点式跟这要命的音乐过不去。冲了澡,我坐到电脑前,瞅着白茫早八时发来的美国《纽约时报》的备忘录笑了。我想起我贴在白茫家墙上的那张纸片:“狐狸知道全部事情,狼只知道一件事情,就是如何吃掉狐狸。”
《15》
我猜得出,秦小多很可能是在凯达集团举办的那次酒会上把雷可的市长外壳打碎的。那是1997年3月,我毕业前在《海都晚报》做实习记者的时候。
大都市之夜的繁华与光彩,是官员、名流和老板一手制造的。那天晚上,富丽华大酒店流光溢彩,上百名政界、经济界、文化界和新闻界的名流聚集在这里,个个很绅士很淑女。在中国,H市一向以充满欧洲风情著称。这里的人们讲究穿着,热衷交往,崇尚艺术,谈吐毫爽,讲究排场,出手阔绰。男人们无论做好事还是干坏事都贼大胆、有血性。女人们无论做生意还是谈恋爱,都以速战速决的方式进行,经常把对方搞得目瞪口呆,猝不及防。
我知道,凯达商贸集团在富丽华大酒店举办庆祝集团成立五周年新闻发布会,就是让好些人猝不及防的一次壮举。听许多记者同仁私下说,一年多以前,不知什么人写了厚厚一摞举报材料,撒遍省市及中央各领导部门,告了吴凯一刁状。中纪委指令省纪委牵头进行调查,几十人忙伙了半年多,弄得满城风雨,结果除了吃吃喝喝、请客送礼的一些屁事儿,什么问题也没搞出来。省纪委给中纪委回了一份报告,事情就算不了了之。吴凯如此热心、不惜财力地搞这个新闻发布会,其背后目的就是要澄清谣言,以正视听,重振凯达集团的雄风与人望。
我提前二十分钟到达会场,端了一杯鲜榨橙汁,沿着墙边走到乐队旁边,找了一把椅子坐下。我知道这是新闻发布会上的最佳位置。不感兴趣的事情,坐在这里不显山不露水。想提问的时候,只要把手举起来,很容易引起主持人的注意。
《16》
大厅里响起迎宾曲。
凯达集团总裁吴凯陪着常务副市长雷可等重要官员走上主席台。
时值初夏,吴凯挺着齐整的板寸头,藏蓝色西服,黑白斜条花纹领带,粗砺的冷脸上,一双铁灰色肉泡眼半开半阖,精光内含。他简要介绍了凯达集团五年来的发展史,由此我知道,吴凯年轻时当过工程兵,在福建大山里挖过多年山洞,复员后当了一家外贸公司的经理。调到市人防办之后,他突发奇想,找了一个黄姓的香港老板合作,共同开发地下人防工程,因此吴凯自称是老牌的“地下工作者”。通过合资、融资、贷款,并向全社会提前招租,近乎废弃的人防工程竟然摇身一变,成了一座颇具现代风采的地下时装城,其规模在全国首屈一指。三千多个业主包括我的好友叶怡,各显神通,把从巴黎、罗马、东京、港澳台及全国各地发来的精美时装包括假冒名牌摆满一个个精品屋,引得全城俊男秀女和来H市的老少游客蜂拥而至,整日人潮滚滚,川流不息,销售额逐月逐年爆涨。1992年,凯达集团正式成立,经营范围扩大,生意更加火爆,年销售额达几亿人民币,据说凯达时装城三千多个业主年收入平均在二十万元以上,吴凯因此成了H市知名的改革家和弄潮人物。
会上,吴凯宣布,凯达集团决定于九月中旬举办一场“凯达杯”全国时装模特儿大赛,届时还将邀请俄罗斯、乌克兰等国的时装模特队进行表演,凯达集团也将派出一支由业主组成的时装表演队参赛。他说,凭籍我们这些业主对时装的鉴赏水准和敏锐感觉,相信她们的表演一定是非常出色的。
掌声中,那张冷峻的糙脸嘴角微微一动,算是对大家的回应。
最后是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雷可讲话。
雷可架一副朴素的黑框眼镜,稀薄的黑发梳理齐整,一身亚麻原色西服看上去很清爽。他在官场上一向以知识渊博、思维超前、巧于辞令著称,做事情也有魄力、讲效率,不怕得罪人,在干部和老百姓中口碑不错,很多政界人士认为他是下届市长的首佳人选。
雷可说,前几天吴凯先生跟我说,要在今晚举行一个新闻发布会,要我来跟大家见见面,以示支持。在座的不仅有新闻界的,也有政界、经济界、文化界的朋友,堪称少长咸集,群贤毕至。吴老板说,凯达集团想借这个机会搞个鸡尾酒会,向各方面的朋友表达一下谢意,是这样吧?雷可转过脸问吴凯,样子相当随和并很有亲和力。
吴凯点点头。
雷可接着说,在经济全球化日益发展、中国即将加入WTO的今天,一个有雄图大略的企业必须善于塑造自己的品牌和形象。吴老板要搞全国时装模特大赛,还要组织凯达集团业主时装队参赛,这个创意是非常好的,我表示支持。
他四下看看,微笑着把话锋一转,我高兴地注意到,今晚在座的各位,特别是女士们,穿得都很有色彩,很有品位,大概有不少是在凯达时装城采购的。这从一个侧面说明了我们H市经济发展的水准、开放的水准、文化修养的水准。我一向积极倡导我市的姑娘和女士们,当然也包括男士,一定要穿得漂漂亮亮的。只要经济条件允许,就要穿出个性,穿出特色,每天都创造出一个既不重复自己、也不重复别人的新鲜的自我。这对促进全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的发展,包括促进家庭的稳定,都具有重要的意义。从这个意义上讲,时装既是经济、文化,也是政治,更是哲学。
会场腾起一片笑声和掌声。
雷可接着说,我曾跟我们的宣传部长说,你们天天教育老百姓要爱国,但这个爱必须具体化,具体到什么地方呢?比如,说话要文明礼貌,衣着要整洁漂亮;不要闯红灯乱穿马路;到饭店吃饭不要大声喧哗,喝酒不要往死了喝;听音乐会要有绅士淑女的风度,曲子没完不要瞎鼓掌;男士要让女士先行并为女士开门;发生争执时不要骂人家祖宗十八代,不要踢人家的屁股等等……我们每个人的形象好了,祖国的形象也就好了。也就是说,真正的爱,永远不会拒绝做小事。如果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天天嘴上甜言蜜语天花乱坠,可没有任何实际行动,这叫爱吗?不,这叫空对空导弹。
一片笑声。雷可解开西服扣,松松领带结,也笑了,这家伙有思想也挺会玩酷,我想。
好了,扯远了,我就讲这些。各位记者有什么问题要问,我想吴凯先生和我愿意回答大家的提问。
听,尽管雷可的地位显赫得多,但他说的是“吴凯先生和我”,而不是“我和吴凯先生”,不错,是绅士应有的风度和礼貌。
吴凯急忙摆手说,我只会做事不会讲话,有问题你们向雷市长提。
来自省市电台、电视台和各家报社的资深记者纷纷举手提问,不过,他们的问题大都偏于模特大赛的具体事务,如估计有多少个队参加啦,是否有经济效益啦,大赛设多少奖项啦。这些问题太俗太技术化,没个性也没多少水准。我突然心血来潮,想壁虎爬窗台——露一小手,显显我胡晓蝉的个性和锋芒。
《17》
我举举手站起来说,我是《海都晚报》的记者胡晓婵,有两个问题。雷副市长,您刚才提倡每人都要穿出个性,请问这里有什么政治上的意义?
一个刁钻的问题。
雷可瞅瞅我,把目光转向会场说,请大家回忆一下历史,德国在纳粹统治时期满街是党卫军的黑制服和国社党青年的褐色衫,中国在文革时期到处是黄军装红袖章,这两个例子的性质不同,我们得出的结论却是一个:那就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如果在某个时期服装突然变得整齐划一,那肯定是一种恐怖的现象,或者出现了全民族的精神盲从,或者出现了全社会的政治高压。由此可见,服装多样化的政治意义有多么重大。
热烈的掌声。
我提的第二个问题是:流行的必然是短暂的,时装更是如此,那么请问雷副市长,命运短暂的时装有什么历史价值?
又一个稀奇古怪的问题。
雷可呷了口矿泉水,笑说,看来这位记者应该调到大学去当考官,她是专门能出难题的。
大家哄地笑了,等会场稍静,雷可说,让我引用法国作家、哲学家法朗士的一段话来回答这位记者的提问——原话记的不一定很确切——法朗士说,假如我死后百年,还让我在书林中挑选,你猜我将选什么?在未来的书林中,我既不选小说,也不选类似小说的史记。我将毫不迟疑地只选取一本时装杂志,看看我身后一世纪的妇女服饰,它能显示给我的未来人类文明,比一切哲学家、小说家、预言家和学者们能告诉我的都多。我想,法朗士的这段话大概把记者的问题回答得非常清楚了。
雷鸣般的掌声中,这家伙面带自得的微笑,眼镜后面光芒四射。我想他要是鼓动你下地狱,你肯定也会跃跃欲试,巴不得立马上路。
《18》
鸡尾酒会开始了。吴凯陪着雷可,沿着顺时针方向挨个儿向来宾敬酒。在乐队旁边,雷可遇到我。他握手的方式潇洒随和又果决有力,很男人很瓷实,目光直视着你,不像有些领导,似握非握,软绵绵地随便那么一搭,叫人有一种居高临下、应付了事、拿你不当事儿的感觉。
我先发制人,举起酒杯说对不起,雷市长,今天让您受惊了。
雷可扶扶眼镜笑说,好厉害的嘴巴,记者同志,你想把我冻结在讲台上啊!
我把长发甩向肩后,抿嘴一笑,不不,没那个意思。我是想创造一个舞台,让雷市长全面展示自己的才华,我觉得我还没做够。
这时,一位主持人宣布舞会开始,并说为活跃现场气氛,提倡参与精神和创造亮点,已经邀请文艺界著名人士组成一个权威的评委会,他们将在舞会结束时评选出舞会皇后和王子,凯达集团为中选者准备了令人意想不到的高级奖品。
受到鼓舞的人们翩翩起舞,大厅成了莺飞蝶舞的海洋。我注意到,许多帅哥靓妹是请来的文艺界演员,他们服装绚丽,动作专业,仿佛在参加一次正规的国标舞比赛。雷可走过来邀我跳了一曲,手揽在我的腰肢上,力度恰到好处,不紧不松,透着一点点亲热。
……………………
渐渐地,一个双腿修长、脑后垂着一束马尾的妙丽女孩引起全场的注意。
别的女士着装清一色是专为舞会准备的长短裙和高跟鞋,而她却是白色低胸T恤衫、白色牛仔裤和纤巧的白色细高跟小皮靴,浑身曲线妙曼,胸部波峰起伏。尤其那双美腿,上部浑圆坚实,肌肉微微鼓起,小腿修长纤细,膝部缩进向后弯,两只脚走起来呈外八字,这样的腿显得挺拔修长而且富有弹性。只有苦练过多年童子功的舞蹈或戏剧演员才会有这样的美腿。我从小学到大学一直是学校的文艺骨干,在舞台上蹦达了十多年,人是业余的,腿也是业余的。这个女孩的舞姿和她的着装一样,看似漫不经心却别具风韵,别人是“参加比赛”的感觉,一脸做作的假笑,正规得没滋没味,而她仿佛在玩潇洒玩自信,动作飘逸舒展,一举手一投足活力四射,令人倾倒。
吴凯朝白衣女孩走过去,低声说了几句什么,于是这女孩大大方方含笑走向雷可,接连和雷可跳了两支曲子。舞会结束前,白衣女孩又登台唱了一曲京剧段子《智斗》,她变着粗细嗓音把阿庆嫂的高亢亮丽、胡司令的粗犷蛮悍、刁德一的阴阳怪气唱得维妙维肖。
在全场热烈的掌声中,雷可满面含笑,将舞会皇后的银冠戴上她的额顶。
美是比任何炸弹都有杀伤力的丘比特之箭。
这个小妖精就是秦小多,H市青年实验京剧团演员。
《19》
舞会散后,时近午夜,侍立在酒店大堂门口的工作人员塞给我一个沉甸甸的手提纸袋。打的回到学校,同寝室的女生们饿狼般朝纸袋扑过来,一块八米长的亚麻布料子立马让她们劈了,一套凯达商贸集团的宣传册子和材料看也不看,叭地扔进墙角的纸篓。最后掏出一个信封,打开一看,是八百元“车马费”,还有一张购物卷,是标价六百八十七元的山地自行车。
哇塞,女孩们惊呼,这个老板好慷慨呀,我们应该集体去泡他一泡,把他五马分尸!
《20》
以后数天,在一只看不见的手的指挥下,H市所有媒体包括省市报纸、电台、电视台,表演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大合唱,相继在显要位置和黄金时间推出有关凯达商贸集团的报道,什么《凯达集团的崛起之路》,《“吴凯现象”的思考》《改革家的风采》,《凯达五年风雨路》等等,充分显示了媒体的话语霸权。H市仿佛遭到一次地毯式轰炸,所有有关吴凯和凯达集团的猜测和谣言一扫而空。我写的报道发表在《海都晚报》头版上,题目是《一位“地下工作者”的追求》。
叶怡姐看了撇撇嘴说,这种屁文章还好意思拿出来发表?
我说怎么了?我们主编都表扬了,说写得很有晚报特色。
叶怡说,幸亏咱们是姐俩,我要不认识你,会认为你不是拿钱了就是和吴凯睡觉了。
我说,吴凯给记者的小红包倒是不薄,不过他整个儿冷得像个僵尸,和他上床我怕会冻僵的。
历史常常让人走错房间。我本想化妆成一条美女蛇钻进凯达集团的心脏,命运之手却把一下我抛进雷可隐秘的私生活,这让我深感意外和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