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啸摇头道:“不行。这里布满特务,你年纪轻,没单独出来过,弄不好反而会被敌人抓去。再说我现在也不容易出城,敌人可能已经知道了我的相貌,所以你得赶紧走,要不两人都走不成,那时就难办了。”
小李还在迟疑:“队长,我不能把你一人丢在这里,如果被他们抓去我怎么向上级交待?”
林啸拍了下他的肩膀说:“我知道怎么敷衍他们,他们抓不到我的,快走吧,一定要赶在日本人的前面。”
小李点点头,这才站起身说:“我通知部队转移后,一定马上回来救你。”说完就要走,忍不住又回头看他一眼,才匆匆出门了。
林啸望着小李消失在人流中,心里也似乎松了一口气。接下来,他就要独自面对周围的敌人,还要处理夏宝生这个叛徒。对他来说,这确实是一件困难的事。曾经一道的战友,他的部下,现在却要死在他的手里。何况,他还是廖玉春的丈夫。一想到廖玉春,他心里就涌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看到她的第一眼,他的心就陡然一跳,怎么和叶培兰那么相像?叶培兰是他的入党介绍人,也是他的亲密爱人,更是他心里永远的痛。
他记得第一次见到叶培兰时,正是一二·九那天,当时他正在游行请愿的队伍里,队伍好长,长如一条蛇阵,逶迤着向北平市府进发。可是不久,他们与军警发生起冲突。就在这时,他看到一个长相清秀女学生面无惧色地呼起了口号:“停止内战,一致对外!”“反对华北五省自治!”接着同学们都跟着呼喊起来……军警们在这群情激愤的呼声下果然退让了。之后他得知此女子就是叶培兰,从此就认识了。更奇的是,出生在湖南一个乡绅之家的叶培兰已是一名共产党员。她把自己读过的《共产党宣言》和《新青年》借给他看,林啸本怀有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思想,却不知路在何方。在叶培兰的影响下,林啸开始涉猎更多的进步书刊,逐渐明白很多救国救民的道理,由此投身到革命的队伍之中,成为叶培兰志同道合的战友。两人的感情也在血雨腥风的考验中日渐成熟,最终结为了伴侣。抗日战争爆发后,经上级安排,俩人分别派到湖南和湖北两省发展抗日组织,夫妻从此天各一方。但半年之后,因叛徒的出卖,叶培兰被暴露了,为了掩护其他同志转移,她将敌人引向自己,一路往山上跑,后来,她的子弹全打光了,肩膀也中了弹,便倒在了一棵松树旁。但日本兵还是牵着大狼狗顺着血迹搜上来了,等他们到了近前,见是位年轻女子,便淫笑着要活捉她。叶培兰只是轻轻冷笑了一声,随后就地一滚,便坠进了身后的悬崖……
林啸每想起妻子牺牲时的情景,便心如刀割,好长时间,他都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但没想到,自己现在也面临和妻子一样的命运——被叛徒出卖。而这叛徒竟是他最不愿伤害的一个女人的丈夫。他自从见到廖玉春,就惊讶两个女人的相似,只不过廖玉春显得比叶培兰要娇艳些。叶培兰是不爱穿红着绿的,她剪着短发,一直穿素色衣服,总是一副清爽干练的样子。但林啸还是暗自把廖玉春当成了叶培兰,她的神态,她的动作,都让他觉得叶培兰复活了。由此,他对叶培兰未尽的爱,也在无形之间转移到廖玉春的身上。他一时真的忘记她已是别人的妻子。她就是他的叶培兰。然而,廖玉春来找他谈的却是她与夏宝生之间的问题,她受不了苦,耐不住寂寞了,她要回汉口去。这时他才清醒过来,她不是叶培兰,她是另一个女人廖玉春。叶培兰是没有这份娇气的。虽说她曾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但长期在革命熔炉里锤炼,她已成为不怕困难,不畏艰险的坚强战士。林啸因此有些失望,廖玉春不及叶培兰,她只不过是个普通女子。后来,又觉得自己在苛求了,在他心里,叶培兰是一位女神,而不是女人。人家不是叶培兰,凭什么又非要跟叶培兰一样?他反复问自己的时候,对廖玉春的失望也渐渐消去,后来他还是忍不住前去给廖玉春送行。得知她回汉口后为部队做了不少事情,他对廖玉春的印象也有了改变,觉得她和叶培兰相像,肯定在个性上有某些相类似的地方。由此,当他怀念叶培兰的时候,另一个女人的形象也会浮现在脑际,他记不清叶培兰的容貌时,就去回想廖玉春的样子,两个女人在眼前晃动的时候,已分不清谁是谁了。
正想得出神,一辆马车突然跃入视线内。他蓦地一惊,再定眼看时,车上坐的正是廖玉春和已成为叛徒的夏宝生。
眼前的情形也证实了内线的情报,日本人是有意放出夏宝生,以捕获更大的鱼儿上钩。他迅速察看了一下四周,发现斜对面就是设着密密麻麻电网,垒着层层沙包的法租界栅子口,此时那里的日本宪兵也明显多了起来,正仔细地检查过往行人的派司。如果没有,就马上拉到一边将其带走。
情况已经发生了变化,他得调整方案,重新考虑下一步的行动。此时的他已经十分明确自己要做的事。他的目标无疑就是夏家客栈里的夏宝生了。但客栈那里一定布满了特务,他直接去,肯定是自投罗网,宪兵队正等着他呢。况且,他也不想让廖玉春看到那一幕,尽量让日本人减少对夏家客栈的怀疑。然而这件事又非做不可,他已没有时间再耽搁了。夏宝生目前可能还没敢说出全部的情况。如果时间长了,日本人等不急,再次抓他进去,逼他供出更多,组织可能就面临更大的危险。所以他必须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解决这件事,还要尽量不殃及自己人,把损失降到最低点。
他脑子在快速地思考着,比如让夏宝生离开夏家客栈,到医院治病,在途中结果了他。一想又不行,廖玉春肯定会跟随着。而且动静太大,弄不好自己也会有危险。除非将他押送出来,到某个地点再行其事就比较方便。但不管怎样,首先要把夏宝生给引出来,实在不行,就只能走夏家客栈这步险棋了。
正想着,忽听茶馆老板吆喝一声,原是两个穿短褂的人进来了。他们像探子似的打量起一个个的茶客。林啸马上警觉,来人可能是便衣特务。便稍稍按下帽檐,手却慢慢移向长衫下面,随时准备握枪。老板是自己人,一看这情形,马上给林啸使眼色,接着便带那两位到稍远的一张桌子上坐下,又是泡茶,又是递烟,还故意站在一边寒暄着,以遮挡视线。林啸就瞅着这个空隙迅速出了茶馆。
他还是准备到夏家客栈去看看动静。可能的话,他会见机行事。此时已到下午,太阳似乎把马路也烤熟了,热腾腾的蒸气直往上窜,周围的一切都明晃晃地刺眼,街上行人较少,只有晒成紫铜色皮肤的黄包车夫在日头下奔跑着。林啸走得很快,不多时后背就沁出了细汗,他却不敢耽搁。至到临近集稼嘴时,他的脚步才稍稍放慢了些。眼见夏家客栈的四字招牌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大门口进入的人依旧络绎不绝,似乎一切如常。再仔细一看,就发现有不少神秘人物在四周晃荡着。这些迹像,都表明夏宝生确实已经叛变,他多存在一天,就对组织多一天危害,也给他增加一分危险。行动已经刻不容缓了。然而此时夏家客栈已经森严壁垒,刀枪不入,要硬性闯进去,只能是冒险的做法,不到万不得已,还不能出此下策。如果让里面的阿三来处理这件事,或者跟他里应外和,恐怕比自己单刀直入要好。但问题是,阿三可能还不知道夏宝生已经叛变,而自己与阿三现在又无法联系上。想到这里,他倏地感到一股凉气直抵心窝,暗叫一声不好。如果夏宝生供出了阿三怎么办?夏宝生已经是一条丧家狗,他是极有可能在逼迫下说出阿三的。他感到脑子里像有无数条蛇在撕咬着,逼着他赶快下达行动的命令。而此时,他也不能让其他同志出面了。稍有不慎,就会使这些同志面临危险,使几年经营的地下组织毁于一旦。但目前的情形,单靠他一个人显然又是不行的,他必须得另找一个人帮他引蛇出洞,可是找谁好呢?
他又转身往回走,准备让茶馆老板联系可靠的人选。接近茶馆时,突然听到摩托车突突的声响。他刚要拐进侧边的小巷,一辆三轮摩托车已从左边的马路横穿过来。他晃眼觉得右座下的那个人面孔有些熟,再一瞧,果然是袁守宇。此人曾是他的大学同学,因政见不同,两人并没多少交往,后来得知他去了日本留学,回国后竟做了日本宪兵队的翻译。此人笃信日本为友邦,认同大东亚共荣理论,却接受不了日本人对中国土地上施暴。这种认同与排斥让他与日本人之间产生一种若近若离的关系。他跟日本人办事,却并不死心塌地。这样的人,如果争取一下为我所用,应该是有可能的。当宪兵队的内线向他提供这些情况时,林啸就存下了心。虽然对此人把握不大,但到见面时,起码不会刀枪相见,两人之间总还存有一份同窗之谊。如果再争取一下,能让他答应下来,不仅是现在,还是今后,也是十分有利的。如果不行,他就算暴露了目标,袁守宇一下还不会置他于死地。这点他还是有把握的。如此一想,他便改变方案,转而往法租界的袁公馆方向而去。
夏宝生刚回到夏家客栈,宪兵队就派来一位医生,说是给夏宝生治疗腿伤。此时客栈外面已布满了便衣特务,黄胖子带着几名警察也不时来光顾一下,对客栈进出的人都要细细地盘查,只等着林啸自投罗网。廖玉春和阿三也失去了自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完全阻隔了与外界的联系。阿三便十分着急,老林他们出门大半天,现在不知怎么样了?他如果知道夏宝生放出来了,一定会马上回来的。可现在怎么连个人影也看不到呢?如果他不知道,回来碰上特务可怎么办?他只能装着迎送客人的样子,时而在大门口观察一下街面的动静,如果老林一出现,就示意他们赶紧离开。
夏宝生被单独安排在一个房间里,里面除了那个鬼鬼祟祟的医生,门口还把守着一个特务。廖玉春除了端水送饭之外,其他时间不准入内。每次进去,那医生就死死地盯着她,接着又细细地检查她送进去的东西。夏宝生的表情有些木讷,感觉廖玉春进来,眼睛才透出一丝光亮,似乎巴望见到她,却显出几分谦卑。想说什么,又怯怯地看一眼旁边的医生。到玉春来到身旁,他小声叫了声玉春,就不敢往下说了。廖玉春看得揪心,这不像她所认识的宝生嘛。怎么一进宪兵队就变了?真被日本人打怕了么?等她从那间房一出来,里面就传出那医生的咆哮声,而宝生的呻吟更像是在哀鸣。
林啸一直没有出现。到下午,医生突然出来跟门口的特务小声说了几句。特务马上走到楼下,把黄胖子叫到一边,小声嘀咕了几句。黄胖子诺诺地答应着,眼睛便瞄上了柜台这边。此时阿三正在一个木牌上写好“客房八折”四个字,这是他与林啸临别时说好的联系暗号,没有情况,就一切照旧。如果有情况,就写上这几个字挂出去。此时他正拿着木牌准备挂在门口。突然听到黄胖子在叫他:“阿三,你过来!”阿三怔了一下,随即笑着回答:“黄所长找我,好,我马上来。”说着迅速将木牌子挂了出去,正要转身,边上两名特务已经上前,一下扭住了他的胳膊。
廖玉春正在房间里难受呢。夏宝生的样子实在是刺激了她,以为把他接回来会好一些,岂知这样做反而在折磨她自己了。她拉上了窗帘,再不敢在窗口那里招摇了,一是回避特务,二是害怕对门的老板娘会笑话她。这时,忽地听到厅堂里传来阿三挣扎的叫喊声,她脑子一炸,赶忙跑下楼来,一看门口已围满了人,阿三正被两个特务扭着往一辆摩托车上拽。夏福上前拦阻,却被边上的警察猛地推了一掌,险点跌倒在地。廖玉春赶上前去,扯住黄胖子说:“老黄,阿三是个本分人,你们不能乱抓人嘛。”黄胖子却一反往日的和气,板着脸说:“他是新四军派来的,老板娘都不知道吗?”廖玉春吃了一惊,除了她,谁都不知道阿三是襄河来的,怎么一下子让黄胖子知道了?便连忙否认:“他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伙计,怎么会是新四军?你们抓错人了呀。”黄胖子直顾说:“这是他们内部人说的,不会错。”边上一个特务马上瞪了他一眼,吼道:“老黄,你胡说些什么!”
此时,两名特务已将阿三押上了摩托车,阿三还在车上使劲挣扎着,等摩托车开出十几米远的地方,他又努力地扭转头,对廖玉春呼喊道:“廖姐,别担心,我不会有事的。你自己要保重嘛!”廖玉春陡地一抖,阿三从未叫过她姐姐,她感到某种诀别的滋味,泪水便呼啦啦地直往下淌。
阿三本是个孤儿,一直到处流浪,吃过不少苦,林啸来襄河时,正是隆冬,看到他光着通红的脚丫领着一帮穷孩子在码头边捡破烂。林啸看不过,便掏出一块钱给他,要他拿去买双鞋子。他接过钱,却呆呆地望着林啸。等到林啸要走时,他突然奔过来一把拉住林啸说:“大哥,我看你是好人,你就带上我吧。我帮你拎行李,帮你做事行不?”说着就要抢过林啸手上的箱子。林啸看着面前这个衣衫破旧,脸颊冻得乌紫的少年,稍稍迟疑了一下,便点了点头。从此阿三就陪伴在林啸身边,照顾他的日常生活。后来林啸发现他是个很聪明的孩子,闲时教他识字,总能过目不忘。林啸成立襄河抗日游击队,他也成为了队伍中的一员,跟着林啸神出鬼没地打游击,在战斗的磨砺中成长,两人的感情也日渐深厚,不仅是得力的助手,更像是亲密的兄弟。后来廖玉春要回汉口,林啸本想要夏宝生一起走,拟在汉口建立又一个联络点。但夏宝生不愿去,为难之下,林啸就另派了阿三。其实他心里也舍不得阿三离开自己,但那种情况下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只能派阿三去。阿三跟廖玉春来到汉口,也把玉春当成自己的姐姐,时时处处照顾着她,客栈的所有事也用心学,很快就成为玉春的得力帮手。有时廖玉春疏漏的地方,他就悄悄地弥补过去,使客栈免去了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客源也不断上升。连一向挑剔的管家夏福都夸阿三聪明能干。廖玉春也知道,自己做这个老板娘很省心,账务上有夏福担着,日常打理阿三又很得力,不须她费很多心思。有时她没想到的,阿三也都去办了。她也知道是阿三带着任务来的,自从到汉口后,夏家客栈就成了新四军实质上的联络点,阿三经常外出采购好物资,只等襄河来的人带走,省去了中途的耽搁,也赢得了时间。而且阿三做事很干净,从不留下什么尾巴。这也是玉春欣赏他的地方。现在阿三被抓,不仅对襄河的新四军,对夏家客栈,都是不小的损失。玉春蓦然有种被抽空了的感觉。
“老板娘,客人等着退房呢。”夏福揉着腰在唤她。
廖玉春来到柜台,这是阿三负责的事,现在他一走,事情一下就多了起来。她忙着将两位客人手上的房牌收了,结算完房款,又让伙计把刚入住的客人送上楼,眼睛还不时留意着周围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