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你已想到,”莫凡将目光抬起,盯上头顶铁栏缝隙外的几寸岩壁,漆黑浑白,模样鬼物。
盯了少许,他回过头来,看上边侧的大汉,幽暗的涟光下隐约可见的壮健身姿,肌腱轮廓分明,方脸平整肉骨,他地双眼带有怀念,带有不舍,甚至掺杂着丝丝幸福,可却没有一丁丁的遗恨和不甘。
心下点了点头,莫凡冷冷出声,稚嫩却平稳:“看来你已无所畏惧了,是不想在这鬼地方待下去了?还是说后事可安,无须忧虑。”
嘘!程亦伸直中指点点,链条刺啦刺啦作响,他却恍若不知,见状,少年也是沉闷下去。
许久,程亦才打破了寂静,他道:“呵呵,早在之前,我就已经料到了这个结局,你知道吗,方才我的脑海中竟然闪现断续重复的画面,传言人之将死,回光之照,回首过往,我却心甚慰藉。”
他的话音轻松透澈,却包含深情,莫凡知道他要说出些什么,也是安静地聆听着。
程亦扫了一眼,不由乐道:“你倒是个十足的实诚人,也罢,有些事,某些话,说出来我会更加安心,对你,也算是种益处。既然两利,那我倒愿意与你说说。”
“知道吗?在我们那流传着这么一句话:朝生孤乡邻,夜伴耗子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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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出身贫寒的农村小伙不甘平淡辛苦的生活,想尽方法出走家乡在外寻求机遇的历程。
年轻勃勃野心的青年为谋出头,去过县镇,去过武堂,应招过国士,甚至百般乞求下做起了一位脾气古怪性乖张的游散仙人手下最低微的杂仆。
他是抱着满腔的信心和畅怀的梦想去做的,然而梦是美幻的,亦是空虚的。无论他如何努力,也不论是何职业,当他努力过,虚耗过,最后才发现,自己完全没有晋升的迹象,自己仍然是个最底下的奴仆。
这种无法改变未来的不作为令当时的青年几乎崩溃,他辞去了那位仙人手下可有可无的打杂工作,颓然地回去了自己的家乡。
故乡的风景仿佛没变一样,苦涩的风中掺杂着落后的气息,大片大片的田地周围水溉林抱,那些记忆中有些模糊地身影也亦如自己所想,顶着烈日的焦灼,挥汗如雨地挥舞着手中的农具。
他渐渐出神,直到有人发现了他,过来同他打招呼,而看着那一张张干皱苦巴巴的熟悉脸庞,他的心好酸好酸,以至于连最起码的笑意都挤不出来。
阔别十五载,故人已老去。
他,又何尝不是呢。
回到家乡的那段时间,他每日都是在自己的屋内度过,灌着酒水,想着什么,然后等着意识模糊,瘫倒睡去。而事实上,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需要明白些什么,他只知道,自己的一辈子,已经完了.....
某一日,这是他回村的半年之后了,他乘着清朝的曦风,离开了村子,来到了附近的的一座山上,这里他熟,有着一大片金灿璀苒的星夜花,朝开朝谢,白昼时焉然无彩,而一到星夜时空,会爆诞出映照四野的光华。
他想在人生的最后弥留之际,再看看印象深刻的那抹风采。
好在那片花海还在,他一边灌着酒,一边愣愣地坐着。
夜幕降临,日旧月新,星辰如画,他静静地等着。
就在那一刻即将到来之际,他的耳边却突然传来气喘吁吁的声音:
“请问,星夜花,开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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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夜花,开了吗?”莫凡默默咀嚼着这句话,他没有打断这个男人近乎沉迷的忘乎所以,只是这一刻,那颗沉寂了一年之久的心,仿佛有了一点的波痕。
“呵呵呵呵”程亦忽然大笑起来,透着愉悦,包含温馨,他看着莫凡,露齿笑道:“向我问话的是个女子,而这个女人,成了我老婆!”
“知道!”不知道为甚,看着此刻程亦小人得志般的大男人模样,闻着那发自内心地笑声翰翰,莫凡的嗓眼有些堵。
“我妻子是附近镇上的纺织户,家里老人得病去得早,她也是一个人孤苦伶仃地生活着,好在她的母亲教会了她这门手艺,要不然,她这么个弱女子,可不知道苦成什么样呢,她太善良了。”
“她的眼睛有病,是疾,从小就看不见,也多亏了这,不然就她的俊俏模样,哪还轮得到我!”
“我骗她,说她很丑,除了我会要她,可没人会再做这傻事,她信了,还用小巧的手握着我,忐忑地问我,会不会厌烦她,不要她.......真的很傻啊,这么善良的姑娘家,我到底是修了几辈子的福,才换来的这番幸福!”
“知道吗?那一夜,月光之间,星空之下,花海光芒流泻,梦幻蜃景,而在那片浮华之中,紧闭双目,伸着双手仿佛在感受什么的她的模样,却是我这一生看过最美丽的瞬间了......”
这便是爱?
莫凡有些心领神会,他有些好奇,但这点不会阻碍他成为一个合格的听众。
事实上,他有些沉浸在这个故事当中了,而不仅仅是他,那些水囚中的其他人,也都聆听着。
四下更静。
忽的,某道不识情趣的声音打断所有人的臆想:“笑死老夫了,瞎子配蠢汉,倒是绝了!”
这番仿佛在美味之中扔进蝇虫扼住人喉咙的发言,激起了所有人的气愤,莫凡亦然。
众人寻声看去,待看清来人,所有人却是无言反驳,心下都有颤动。
是他!
那个传闻中在这水牢足足待了三十年之久的老怪物!
在他之前的人无一人能留至如今,要么死去要么被释放,在他之后的新囚也是换了一批又一批,可唯有他,仍旧在这水牢中坐得足足,仿佛要在这养老送终的模样。就连莫凡,这个号称矿区小坚强的怪人,和他相比,也是相差甚远。
这个阴测测的老人到底做了什么事,无人知晓,也没人查问,大家都知道,有些事还是不知道的为妙。只是,男人胸前隐约可见烫烙的‘罪’字,却时时刻刻提醒所有人,这绝不是个善茬!
见是这个老人出言讥讽,众人也只有当做看不见,不加理会了,没人愿意与这种大罪之人有所接触。
程亦却毫不气恼,他没有转移目光,仍旧愣愣出神般回忆着:“没多久,我们俩个就成亲了,之后还有了孩子,那是个可爱的怜儿,炅俏的脸蛋像极了她的母亲,而且孩子是健康的,没有带着毛病,我们俩之前都是那么地担心她母亲的眼疾会传代给她,不过谢天谢地,一切都向好的方面前进着。而我,作为这个家的支柱,无论如何都要承担起一切负担,其实,我妻子身体也不如意,偶尔患个小病她都要很久才能痊愈,可她还是太辛苦了,我不想让她继续为这个家操心,所以我才来了这.....”
“我不怕辛苦,我只怕自己的努力太迟.......就像现在,我不怕死,可我怕我死后她们孤儿寡母之后的境遇。不过那是不会的了,供天门对于门下做活力士的待遇还是不凡的。”
“尤其是,这个人还因为门派内的阴谋而失去生命......家丑不可外扬,我想她们母女俩一定能得到一笔不错的封口费。”
程亦毫不顾忌地说着,迎着周围所有人诧异地目光,面色如常,心态平稳,一如将生死置之门外的超然神情。
“屁话,这人若活着,对方可能会有所顾忌,可你一旦魂销命陨,呵呵呵,老夫可以说,那些个伪君子可就没什么顾忌的了。”
见程亦面色突然黑白阴沉下来,老者却毫不怜悯,继续讥讽道:“自古以来,这话语真相都是由活着的人说出来的,亏你长得鼓脸壮实,怎的连这种道理都不晓得?等你真的为这事送了命,到时候有没有钱财拿给你家室先不提,就怕那个侵吞了灵石的管事狠下心来,对你的妻子女儿做出些什么事,到时你可就哭死在阴曹地府好了。”
“别以为他们不敢这么做,你要知道,你可是直接将他侵吞门派资源的事给抖出来了。况且,这又事关四品灵石,在这种小门小派,这种东西可是要人命的。”
老者呲磨着牙齿,咯咯地喉咙说着惊悚话语,他每吐出一个字,程亦的心就被揪上一分,待他话语落尽,后者早已浑体发麻,如冰寒入骨。
时间流逝,程亦不作言,他只是死噤死噤呆着。
“我没有办法,只能将此事揭发出去,”许久,程亦才缓缓出声,隐含颤抖“我只能说啊,若我不说,难道他就会放过我们一家吗,他不会的,其实,我早就想到了这些,只是,我只能说出此事,然后向上苍祈祷,渴求天宫开眼,依法办了此人,哪怕要我为这事陪葬,可也不会牵连家人,我只能希望那两个看守弟子,能将此事举报上去,那样就可以了......”
说完这话,程亦仿佛失去了最后的力气,彻底地沉寂下去了。
哈哈哈哈哈哈........昏暗的洞穴中,响彻地却是老者似颠似狂的不齿笑声,徘徊缭绕,久久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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