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 章
安卉要他答应她一起好好地活下去。
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现在,除了不再叫她滚蛋,尽量配合医生的治疗,他实在无法再给她更多的承诺与安慰了。
死神,从来不会因为你的贪生而变得仁慈。
他做不到可以心安理得地给她无谓的希望。
医院里,不断有更新的病人入住,同时,也不断有旧的病人随时死去。
在唐峥鹏的隔壁病房,一星期前住进了一个17岁的少年,急性再障,一米八的高个子,据说还是校篮球队的队长,长相清秀,青春勃发的,当时入院时还活蹦乱跳的一个人,可没过几天就因为大出血引发败血症死掉了,走的时候,整个病房楼道里响彻着他父母亲此消彼涨的号啕大哭声,呼天抢地,凄厉哀绝,唐峥鹏原先就因为失眠一直没睡着,后来就起来,慢慢走到病房门口打算去看看,结果,他一眼就看到了安卉。
站在那少年的病房门口,安卉泪眼婆娑地朝里看着,捂着嘴哭个不停。
他的心骤然就痛了起来!他捂着胸口站在门框那里呆呆地想,仅仅只是一个陌生病友的离世,她就哭成这样,也不知道当自己离开的那天,她又会怎样呢?
他没有去打扰安卉,静静地转回身,爬上病床,默默地拉上被子躺了进去。即使盖着厚厚的棉被,他也感到全身发冷,像是已经到达地界,那黑暗而冰冷的所在。后来安卉回到病房,他就开始装睡,他不知该如何面对她,也不愿意看到她为他强颜欢笑的样子。安卉似乎站在他床边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又静静地回到了自己的陪护床上。
那天晚上,他一夜没睡。
安卉虽然没发出声音,但他知道,她也一夜没睡。
但是第二天一早,安卉又恢复了原样。
“醒了吗?感觉还好吗?”一张明亮而欢喜的脸,趴在床头,出现在他苏醒的那一刻,像春日般明媚,他微微一笑,回答道,“嗯,很好。”
“那就起来吧,我帮你洗脸。”她转头,一蹦一跳地走了。
唐峥鹏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许久后,才付之以酸酸的一笑。
这天上午的早饭唐峥鹏没吃,说是一点胃口也没有,安卉硬哄着他喂了两三口,结果吃了马上又吐了,安卉只得悻悻作罢,可是嘴里却不饶人,“还真是大少爷,嫌医院饭菜不好吃是不是?挑食的家伙,不乖!”
他向她吐了吐舌头,可现在,即使做这种调皮的动作,他也觉得有些力不从心了。
快到中午的时候,他开始感到全身疼得厉害,怕她担心,他就借故困了,躺进被子里装睡忍着。安卉一直就坐在边上看着他睡,后来好像唐妈妈来了,安卉这才起身忙活去了。
唐峥鹏躲在被窝里疼得几次快要喘不上气来,却始终一声不吭。
下午医生进来例行检查,完了后就跟把唐妈妈和安卉一起请到办公室去了,大概总是商量下一步的治疗方案什么的,他也不感兴趣。
安卉和唐妈妈回来的时候,他已经起了床,半靠在床上拿本书在看,安卉反正一见他就笑眯眯的,他把目光停留在妈妈脸上一小会儿,心里就有数了。
这天晚上,他早早就睡了。
隔天中午,路之遥来了。
安卉说自己要出去一趟,病房里便只留下了哥儿俩。
“安卉是个好姑娘,你要好好治病,别没事儿折腾人家了。”许久后,路之遥说。
唐峥鹏淡淡一笑,语气却点委屈地说道,“怎么连你也说我……”
路之遥后来没多久就回去了,反倒是安卉,一直快到傍晚才回来,扛着一大包东西推门进来,神情疲惫。唐峥鹏问她去哪儿了回来得这么晚,她笑着说回了一趟公寓,带了些换洗衣服和书什么的,唐峥鹏就问怎么去了这么久?她说顺便把家里打扫了一下,太久没回去了,积了好多灰,唐峥鹏就略微责备地嘟哝了一句,“反正又回不去,有什么好打扫的。”安卉“呀”了一声,走过来掐了掐他的脸,“你又阴阳怪调的说什么呐!”唐峥鹏咧了咧嘴,刚想反驳两句,恰好这时晚餐送来了,打断了他本想继续的话。
安卉起身准备,他的目光尾随着她,看着她把餐盘接过来,放在移动小桌上,再把桌子推到他面前,然后打开餐盒,拆开餐具包,“来,趁热吃吧。”她把勺子递过来,他呶着嘴说,“我要你喂……”安卉噗哧一声就笑了。
她一边卷袖子一边笑说,“怎么突然乖得像小孩子一样,真拿你没办法……”
唐峥鹏也笑,就这么一下子,他感到轻松了。
其实,笑一笑也没什么难的么,可是这时,他突然在安卉卷起衣袖的手臂上看到了什么,他猛的抓住了安卉的手腕,“怎么回事?怎么受伤了?”安卉的小臂上不知怎么的擦伤了一大片,一条条的伤痕上还渗着丝丝血迹,唐峥鹏心疼坏了,腾一下从床上爬起来,“走!赶紧去护士那儿处理一下!”
“哎呀没关系啦,就那么一点点……”可安卉根本挣不开他,就这样一路被他拉到了护士站。
护士帮忙清创上药的时候,唐峥鹏就像捧文物一样小心翼翼地托着安卉的手,一边还像过去那样,不时地回头安慰她,“忍着点啊,药水下去会有点疼……”
不知为什么,今天听到他说这样的话,安卉直想哭。
弄好后,唐峥鹏又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带她回病房,到了这时,他才忍不住骂起她来,“好好的,怎么把自己伤成这样?你可不要告诉我你今天出去又给我去抓小偷去了?”他瞪着安卉,却不等她辩解,就又急急忙忙地骂下去,“真是的,还以为自己是便衣警察吗?成天管这些闲事,好像自己真的有三头六臂似的,我看你八成是嫌我命太长了,所以才故意拿这种事情来吓唬我!”骂着骂着,他居然就真的生起气来,一脸恨恨地丢开安卉的手,自顾自往前走去。
安卉冲上来,从后面紧紧地抱住了唐峥鹏的腰。
他一愣,转而皱眉,“你干嘛?”
安卉在他背后幽幽开口,“峥鹏,你都已经好久,没这么关心过我了……”
他心里所有的防备,在安卉的这句话后,轰然倒蹋。
他很快转过身,捧起安卉的脸,用力地吻了下去……
他顾不得了,此时,他的整个胸腔里,装得满满的全是自责与懊悔。
第二天,他在吃过早饭后问安卉,“安卉,咱们今天出去逛逛吧?”
她立刻吃惊地张大眼睛看着他。
好久都没看到她这么纯真可爱的表情了,他突然觉得开心,便笑起来,“远的地方去不了,咱们就还是老样子,从后门出去,沿着湖边逛一圈,顺便还可以划划船,我看今天的今天很不错,是个踏青泛舟的好日子。”
安卉这才知道他说的都是真的,立刻伸臂圈紧了他的脖子,在他耳畔一叠声地嚷道,“这太棒了!峥鹏,你真好,真好!”她一边嚷一边还连连地亲吻着他的脸颊。
她是个多么容易就能高兴的家伙,像个小孩子一样。
而他却觉得心酸。到底谁是好人,谁是不知好歹的笨蛋,一目了然!他真想杀了之前的他自己。
医生巡诊之后,他们就开始动手准备,安卉帮唐峥鹏穿上外套,戴上帽子,再戴上口罩,又在自己包包里放上急救包和一些应急药品,然后他们就出发了。
一路上两人佯装镇定地躲避着医生和护士,一个侦察一个押后,小心而快速地潜行,倒颇有一种拍警匪片的感觉。
“哎,你说一会儿要真被陈医生发现了怎么办?”安卉有些担心地问。
“那你就告诉她,主谋是我。”
安卉眯眯一笑,“行!”
下了电梯,出了住院大楼,他们沿着西病区的围墙向后门走去,一路顺利,到了之后,安卉把掩在一丛绿叶中的门闩轻轻拉开,再走回来牵起唐峥鹏的手,两人一同钻出门去。
室外的喧嚣,随着阳光,一下子就热辣辣地迎面扑来。
真好,活着的味道!
湖并不远,过了马路再往前行进十多米就是。
春末的湖岸,杨柳轻轻,桃花簇簇,真正是桃红柳绿,霎是喜人,他们在湖边租了一条自划船,上船后,由唐峥鹏掌舵安卉划浆,然后缓缓地向着湖心划去。明媚的春光,打在他们的脸上、身上,散下一大片灿烂的金色,暖洋洋,热烘烘的,照例是活着的味道。
安卉显然高兴坏了,尽管浆被她划得乱七八糟,湖水四溅,小船也因此一直停留在水面上打着无聊的圈圈,她也照样开心得不得了。她的笑声不断飞掠过湖面,像夜莺的歌声般钻进唐峥鹏的耳朵里,那么动听。
折腾了好一会儿,她终于累了,大剌剌地把浆一丢,说道,“算了,不划了,就停这儿吧,我划不动了!”说完,她就把身体往后一倒,把脸仰起来,闭着眼睛享受春光。
唐峥鹏坐在船头笑眯眯地看着她,心情无比愉悦。
“过来一起坐吧。”过了一会儿,唐峥鹏提议道。
安卉睁开眼,坐起身,冲唐峥鹏抿嘴一笑。
她起身朝他走过来。小船由于她的脚步而开始轻轻摇晃,她支起双臂掌握平衡,而唐峥鹏也是早早就伸出双手等着接她。她看着焦急等待着自己的他,笑得越发甜了。
等她一到,唐峥鹏便牵她在自己前面坐下,他支开双腿,从背后环抱着她,她靠着他,把自己的双手轻轻覆在他的手背上,迎面的阳光,此时似乎变得更加热烈了。
小船停止了晃动,湖水也渐渐地平静下来了,远处响起了一连串鸟的啼叫,唧唧啾啾,带着穿林而过的沙沙声,满载着枝叶间的绿意,听起来生机勃勃,安卉忽然轻幽幽地叹了口气,“峥鹏,今天的你,真好。”
他取掉口罩,低下头细细地吻她。
“安卉,答应我,就算我死了,你也不要为我哭太久,因为,我只喜欢看见你笑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