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晋国大司马桓温紧急调配的五千虎贲军,此时如骏马般在荒原上疾行,沿着日暮的轨迹,不眠不休地穿越林海,利刃与坚盾悬在鞍侧,裹着漆黑斗篷的身影被落日拉长,直至暮霭笼罩,黑夜降临,高耸的树木仿若浓雾中林立的巨人,军马的身影皆被晕染,变得恍惚,随即消逝。
桓温的部将,亦是谢安石的侄亲谢玄担任督军御史,在他亲率的军马中还隐藏着另一支身份特殊的援军,便是由谢安石引荐的慕容璟珑,以及他的三十死士,所以谢安石即是慕容璟珑口中说要去建业寻访的“故人”。
善书通乐、闲雅温和的谢安石少时便以清淡闻名、兼济天下,身为谢家魁首,却不自傲,不专权,处事公允,提倡以道、儒治国,结交更是广布天下,还曾与王羲之、桓温、祖逖共聚兰亭,谋略北伐,不过此事搁置数年,如今已成天边云霓,成为另一个故事。几年后,当谢家失势,谢安石也变得郁郁寡欢,“此生谁料,心于天山,身在沧州”,他时常叹息,那个曾在战场意气风发的人,如今更希望寄情山水,直至慕容璟珑踏入他的府邸...
数日后,当虎贲军抵达巴东时在一处空地做短暂休整,步入城池后又放缓速度,迎着远处的喧嚣调整呼吸,做冲锋准备,路旁潮湿简陋的临时住屋让这些初涉巴东的战士深感悲凉:粗糙的木板拼凑成房屋雏形,就像被一柄巨大的齿耙粗暴地梳理过,粗细不匀的缝隙中透出一双双惊恐的眼,或混浊或胆怯,几乎都是孱弱的妇妪与年幼的孩童,他们战战兢兢,畏怯地望着这些全副武装的战士,他们显然并不识得虎贲的旗帜。
慕容璟珑俯身抓起一捧黑色的土壤,远处厮杀声正不断撞击他的耳膜,眼前的土地已被绝望占据,因为有太多平民参与其中,并且皆已意识到自己难逃一死,这种绝望比死亡更冰冷。
眺过废墟的城壁,眺过纷乱的荒原,远在神农溪畔的战场因将旗折断而爆发的欢呼仍在持续,尽管内城已近沦陷,可桓玄和他的私兵一无所知,他们重新集结,踏上返程,一切都顺理成章,折桂的勇士当如凯旋。
直至烦嚣与混乱从他背后爆发,并迅速蔓延、扩散,在桓玄亲见谢千钦慌乱的神情前,他丝毫未察觉身后倏然而至的危机...
彼时谢千钦已化为名副其实的血人,龙雀的刃尖在半空垂下一道殷红的血线,如同恶鬼的獠牙,但他倏然开始奔袭,朝着桓玄背后,朝着神农溪畔天乌将旗倒地的方向,桓玄在惊诧中仓促转身,眼中的世界顷刻陷入静止,随他出生入死的桓家私兵多已倒地,不及发出一丝呻吟或挣扎,鲜血仿如恣意的花丛,一位修长的男子正从中走来,眯着眼,肩上披着一件如月色的华丽裘披,之下是一件单薄的白衫,宽大的袖摆被朔风吹拂,露出靛蓝的绑手,他腰侧垂着两条坠环扣的金色束带,另一侧腰间悬着一盏精巧的铜灯,他胸躯覆着精细的胸甲,其上刻画着某种凶兽的脸...尽管景色凄惨,他的笑意却宛若天光。
谢千钦在桓玄身侧竖起龙雀,可是即便天下的龙雀也无力抵抗愈渐强烈的抑遏与突兀,就像被刺耳尖叫侵袭的同时,又沐浴在燃着的松香中...
“世人总能带给我惊喜...”修长的男子说,他单手紧握一柄长剑,繁杂的装饰如虬龙般盘踞在剑身之上,似乎旁生炫耀,而非一柄用以杀人的利器,“我应如何奖赏你们的壮举?”
谢千钦本能地握紧龙雀,他的呼吸变得紊乱,修长男子愈渐接近,近到谢千钦能在雾霭中看清他深灰色的短发随风化为一团墨渍,映着黯淡的曦光,看清他如凝脂般苍白的肌肤与细长的眸角,以及一枚深邃的黑瞳和另一枚璀璨的金瞳,看清他温和的下颚曲线,仿若萦绕光尘的笑意,即便残忍、不安,却隽秀的像是附着魔力。
“不过...”修长男子像是陷入纠葛,他望向谢千钦,又像在谛视桓玄,像是毫不在意,随即又变为倦怠,他忽然露出微笑,淡然说道:“不过还是让你们死在这里好了...”
他话音尚未结束,一个虎背熊腰、魁杰的让人惊异的武者在他身后倏地惊起,恍如飓风般席卷向桓玄,在众人有所反应前,甚至是像谢千钦这样娴熟的战士有所反应前,他的左手已紧紧钳住桓玄的咽喉...
魁岸的武者青目圆睁,生着浓重的眉,墨色长发在脑后束作一股,紧捉住桓玄的手连同整只臂膀都被一副灰白的骨铠包裹,他下身覆着长衫与环扣锁链的胫甲,遍布疤痕的胸躯****在风中,露出虬结的肌肉,他神情坚毅,面色如铁,恍如梼杌般桀骜、难驯,他的身躯掀起烟尘,血腥的味道也随之变浓重。
“尘寰的废墟,云山的终结,倘若有生之花在此凋零,恶念,善道,来世你愿化身为何?吾乃黑暗...”他忙于自语,深沉空明的声音比他巨大身躯掀起的气浪更具穿透力,此刻,被举在空中的桓玄是真的亲见了死亡的威慑。
“你是...什么?”桓玄挣扎着说,可是话音未落龙雀已斩断空气,直奔向魁岸武者高举的手臂,然而接下来的瞬间将注定被桓玄、被谢千钦、被在场的所有人铭记...如梼杌般的武者在龙雀锋利的黑刃斩落前,倏然挥起一盏泛着猩红光泽的重槌,直直朝桓玄攻去。
桓家私兵因此惊呼,尽管他们都是久经沙场的战士,但那柄被黑色束带包裹的不祥的重槌几乎是一座瓮的尺寸,它不应属于尘寰,更不应被世人驾驭...后世,晏念或许会因此联想起被供奉于司命塔的巨刃虎落,才是堪与之匹敌的兵刃,而非鸠拙的昆吾或是过于轻灵的龙雀,所以重槌肆无忌惮地席卷而至,仿若一头活着的巨兽扭曲了空气,它毫不避讳龙雀的锋芒,谢千钦不得不向后退却,桓玄随即感受到剧烈的压迫,千钧一发之际,他奋力将虎贲角盾抵在胸侧,无数战斗磨练出的本能救了他的性命...可他仍感到自己的胸躯像被贯穿了,尽管只是重槌击中角盾后的惯性,伴随沉闷的巨响,坚固的盾甚至未有迸出裂痕的机会便被击得粉碎。
桓玄的意识大概出走了两三秒,这亦是他被击飞到空中至坠落于地的时间,之后他不得不用双手紧握昆吾以支撑身躯,他费力地吸气、呼气,眼前的世界仍在震颤,就连坚韧的黄铜铠甲都现出龟裂的纹...
对于发生在前线的事,王羲之自然一无所知,此刻他正疲于应战,尽管只是持续不到半日的纷争,对他来说却恍如世纪,无量心愈渐沉重,愈渐难以挥舞,在此之前他已用它刺透了多少身躯?幸好廖晗月和卢锦桐及时撤回内城,归家的欲念令他们无比勇猛,围绕巴东郡守的天乌兵士开始变得谨慎,不再轻易上前,而是发出呜呜噜噜的咒骂、挑衅,可是守军知道,清楚知道,对方并非胆怯,而是因为胜券在握,即便有些微胆怯...也只是暂时,就像巴东的英勇一样,不过昙花一现。
如今,失去城垣保护、失去铁甲军的内城不再坚如磐石,妇孺的哭声加速了绝望蔓延,巴东沦陷已只是时间问题。
“守卫内城!”王羲之一边呼喊一边应战,声音越过人群,却又过早夭折,尚在废墟中奋战的守军已难再听清郡守的命令,他们正用早已不堪重负的身躯麻木地抵御进攻,不断有人倒下,不断有人战死,仍在坚守的人愈渐寥落,可天乌兵士依然如潮水般不见枯竭。
就在此时,城防用于传递讯息的钟声忽然被敲响了,金铁相击的声音越过如麻的战场,传入所有人耳中,是王如柏敲响了钟...王羲之眺过人群,望见了他的身影,他的左臂无力下垂,一道骇人的伤口令他的臂膀几乎脱离了身体束缚。
“守卫内城!”王如柏竭力呼喊,大声宣告着郡守的命令,他仍在奋战,郑钏和他在一起,同样浑身浴血,正忙于驱赶愈渐围拢的敌军,用他早已折断的鹿角战槌...王羲之从未想过王如柏会伤重至此,因为在巴东守军眼中他甚至比神农架林海中沉睡千载的顽石还要坚固,即便岁月如藓,腐朽了他的外表。
“将军!”廖晗月砍倒一名身着革甲的敌人,又费力将兵刃从对方躯体中拔出,甩了甩早已麻木的手臂说道:“将军,是不是要后撤...”
后撤?也许能让残存的守军再次集结...可王羲之兀自迟疑,因为后撤更可能让守军陷入被追逐与践踏的窘境,还要面对孱弱的住民,他们将遭到残忍屠戮,这场战争至今已注定无人生还,因为文明和野蛮只以薄纱相隔,而薄纱的真容名为理智,如若失去理智,即便安居华屋、身缠锦缎也仍只是屈从本能茹毛饮血的野兽,何况此时,何况置身如血池炼狱的战场之上,早已无人在意所斩杀的究竟是男人、女人、还是孩童,因为人性已随战乱泯灭,所以...
“不!”王羲之语气决绝,“不,守军的誓愿是在此战死!与群山一起!”他重又握紧无量心,银牙般的枪尖已凝满黑红的血迹,四周尸骸横陈,空气中弥漫着铁与血糅杂后产生的腥涩气味,“守军的誓愿是在此战死!”他呼喊道。
在钟声召唤下,在城外顽抗的巴东守军陆续撤回内城,巴东尚未沦陷,至少到目前为止。
“捍卫群山的威名!捍卫铁壁的威名!捍卫巴东!捍卫巴东!奋战!奋战!”王羲之放声疾呼。
钟声长鸣,激越的喊声掠过战场,掠过人群,守军将为之鼓舞,天乌将为之胆寒,这一次,王羲之期望自己的声音能被所有人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