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乌大军开始冲锋时,浸着黑色油脂的火箭如同无数燃烧的乌鸦冲入云霄,随即又铺天盖地的落下,裹挟着凄厉的风声,化身燎原的火种,就像死神挥向人间的疫疾,在满布巨兽残骸的荒原上迅速蔓延。
尽管火箭对身披重铠的敌人效果有限,对身着革甲的敌人却足以致命,天乌军成群倒地,裹着油脂的火箭引燃了所有它抚触到的东西,诸如皮革、衣衫、毛发甚至肉体,笼罩着雾霭的荒原瞬间被烧焦的气味充满,尚未死透的羯人化为一团团挣扎的火球,徒劳的试图抓住什么,却最终与渐已腐烂的巨兽尸骸一同成为冲锋的障碍。
可是更多天乌军前仆后继,无数刀刃映出天光,体格壮硕的羯族武士在射击间隙迅速前进,在悬殊的数量差距下,守军的攻势其实收效甚微。
天乌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到王羲之几乎能看清他们狰狞的面目,绝望和恐慌开始在内城蔓延、加剧,“迎敌!”他高呼道,“迎敌!”
巴东虎军在城垣废墟上列阵,以血肉之躯支撑起巨大的塔盾,他们是城壁,是弓手的守护者,为抵御天乌一鼓作气的攻势,他们如失去生命般岿然不动。
敌人汹涌而至,如污浊的江水,首个天乌兵士冲上塔盾时发出沉闷的撞击,相似的声音随即化成急促的鼓点。
巴东虎军用坚实的铠甲与巨大的塔盾并肩防御,他们放弃兵刃,放弃进攻,转而拼尽全力以血肉为弓手争取时间,让他们哪怕多射出一支箭矢...激烈的攻势一直持续,城壁终于不支,开始迸出裂痕,他们身后的守军都在期盼迎敌的号令,变得愈渐焦躁,愈渐无法按捺怒火,直至冲锋的天乌军在塔盾前推搡着放缓速度,直至王羲之忽然放声呼喊:“迎敌!迎敌!”
化作铁壁的巴东虎军随命令向后退却,其后的死士不顾一切迎向敌军,谢千钦、桓玄、以及桓家四百名私兵紧随其后,名动天下的龙雀与昆吾瞬间在敌阵上造成缺口,郑钏和他的铁甲军笨拙前行,笨拙地宣泄怒火,在失去城壁的巴东,在绝望的激荡下,无数守军奋不顾身,开始毫无保留的投身战斗。
受制于神农溪的激流与荒原的促狭,守军出乎意料的开始占据微弱优势,经过短暂厮杀,桓玄忽然做出一个仓促而大胆的决定,他率领私兵冲向敌军深处,目标是高高耸立在神农溪畔的天乌将旗,斩断将旗的行为势必会重创敌军士气,他转守为攻,冲入敌阵。
巴东军仍在坚守,据说压迫能激发人暴戾的天性,可随之而来的却是不堪承受的溃塌,天乌攻势加剧,守军在废墟附近的混战中终于开始成群倒下。
天色阴晦,穿过林海的风声几如悠然的丧钟,王羲之恍然发现已有很长时间未听到弓弦震颤的声音了,那即意味着天乌已冲破外围防线,即意味着内城开始迎敌了。
“四象天罗!”苏璎珞舞起绘着黑白图案的伞盖,向几名朝她逼近的天乌兵士喊道,对方立即做出防御的架势,苏璎珞却趁机卷起伞跑开了,“兵者诡道也,”她嘀咕着,任他们一脸茫然的留在原地,可是,当敌人再次围拢时她就无计可施了。
“守卫内城!”幸好王羲之及时赶到,呼喊着,凭借无量心的锋芒驱散敌群。
“先生,”苏璎珞气喘吁吁,脸色比昔时更加苍白,“先生,”她说,“我们要死在这了?”
王羲之摇摇头,他当然不想死在这,却又不知应如何作答,他想去指挥部署,想重返战局,却又无法不顾她的安危...
乌云压境,令人窒息,巴东守军仍在奋力顽抗,可是颓势明显,不知还能据守多久,在战局迢遥的另一侧,谢千钦正独自面对不断围拢的敌军,漆黑的锦玉铠甲已被血染红,在他身畔没有任何一名桓家私兵,他们都在守护桓玄,不过谢千钦反倒觉得自在,他享受这样有些悲凉的孤独,这没什么不好,至少能让天下的龙雀抛去怜悯,抛去束缚,之后尽情飞舞,所以它迄今已攫取了多少生命?吮吸了多少鲜血?谢千钦孤军奋战,直至左近的天乌兵士被冰冷的惧意包围。
可是凛冽的朔风,忽然停息了,或许是桓玄斩断了将旗?他看不到远处的情形,因为蓄着虬髯的敌军恍如一座座高耸的城池,甚至遮挡了风的手臂,可他分明听到欢呼...谢千钦调整呼吸,倏然挥起龙雀,几名不及抵挡的天乌兵士被刀锋掠过,鲜血迸出,将他的视线染为红色。
越来越多天乌兵士涌入内城,仍在维系防线的巴东守军逐渐被分离成各自为战的孤岛,曾作为守备中坚的铁甲军早已所剩无几...郑钏呢?王羲之四处寻找,却怎么都找不到身材高大的铁甲军首领,目所能及处,巴东已被污浊的潮水淹没,他恍然惊觉,自己也很久未听到王如柏如顽石般倔强的吼声了。
“璎珞,是不是要结束的,总该结束了,”他轻声说,声音显得分外柔和,苏璎珞就在不远处,和他在一起,“璎珞,我忘了与你告别...”王羲之比他自己预想的更早放弃了。
“我被你害了...谁能想到,鸩水会消逝于此?”苏璎珞神情惆怅,语气幽怨,却没有过多悲伤。
“对不起。”王羲之说。
“算了,先生,”她勉强挤出笑意,“若毫无保留的努力过,尘寰总会有所改变。”她放下四象天罗,深呼一口气,像是累了。
“嗯...”王羲之也跟着放下无量心。
“鸟儿都在喧嚣,先生,你有没有感觉...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