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念在黎明时缓缓醒转,晏黎尚在熟睡,于是他悄无声息地穿衣出门,清露果酒的余味尚在舌尖徘徊,令他仿佛行走在云间。
方寸山的清晨被朦胧水汽笼罩,透着宁静与平和,在竹阁外四下眺望,雾萦远山,围绕两生塔的枫林像被稀释了色彩,枝头坠满沾着清露的果实,颤悠悠惹人心怜,就连花儿都拢起花瓣,脚边细水涓流,晨间的方寸山恍如萦绕光尘,倒有几分深秋的凉意。
晏念安静踱步,与妙悟的竹阁毗邻,星罗弈巨大的棋局,比在星霜宫向下俯瞰时更显震撼,居中是一座白银陀螺,高耸的尖顶几乎触及正隐没于云际的北斗星辰,更远处,盘古巨树的枝叶仿佛比天上的繁星还要茂密,在泛着凉意的清晨宛如无数翡翠结晶,轻轻摇曳,化作一串串生机盎然的风铃,悉心等待第一缕曦光。方寸山,有多大?或许神州有多大,方寸山就有多大,他想,妙悟一定会这样说。
第三日的课义,是前两日的延续,却比前两日更令晏念瞠目。
“你在星霜宫的蒲团上安坐,面前盛着一盏苦秋露,听昆仑墟的道义,可是,你如何确定这一切,不仅仅是一场虚无的梦境?”赤松子笑意如旧,“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也,蝴蝶之梦为周也...世人自古便无法分清生死、物化、现实或虚幻,因为这一切,都非来自世人内心真实的认知,因为星霜宫与赤松子,因为庄周与蝴蝶,都是世人给予的定义。”
晏念微微颌首,若有所思,心中却一片茫然。
“星霜宫,来自妙悟的先容,而苦秋露,则来自孩童儿的叙说,庄周、蝴蝶来自口口相传与《齐物论》的记载,万物的名讳,不过是世人为方便认知,而加之的主观定义...若妙悟从未提及我的名讳,在你眼中,我便只是位泛泛老叟,独居陋舍,端着苦茶,不知所云。”
“不,师父,您圣贤风致...”晏念并非出于恭维,可赤松子还是摇着头,制止了他。
“相比你在凡尘天中苦度的年月,我的确老了,太老了,”他说,“可是与大荒相比,赤松子不过一念微尘,所以老的概念,源于尘寰的定义,源于世人对你的教诲与影响,如果我告诉你,赤松子已存在于星霜宫中一千年,接下来,还将继续存在一千年,你还会觉得我老吗?”
“您...”晏念欲言又止,早已分不清赤松子的话哪些为真,哪些是信口列举。
“尘寰中唯一在变化的只有时间,”赤松子说,“其余万物,不过是被动置身其中,被动在不同阶段、不同时间,改换成不同的存在方式罢了...”说着,他将盏中残留的苦秋露缓缓倒在面前燃着的焚香炉上,橙黄的液体随着滋滋声响,瞬间化作缕缕寂寥的雾霭。
“沧海化为桑田,泥沼变为枯地,山川与河流都是时间变化,遗落于尘寰的痕迹,苦秋露的一部分助燃火焰,让其余部分更快从液体转变为气体,然后,或经由你我呼吸,或直接升入空中,化为雨水、朝露,几经时日,又再次被收集,再次被煮成一盏苦秋露。
万物不会凭空显现,更没有凭空消失的道理,它们不过是从一种形态,不断转变为另一种形态,譬如此刻,吸入苦秋露的你,晏念,是比抵达方寸山之前更为纯粹?还是多了什么?世人的生命,既存在于躯体之中,又存在于花草、雨露、风和灵源之中,可是世人的躯体终将失去活性,之后归于大地,一部分化为泥土,一部分滋养其他生灵,化为它们的一部分,所以人是世间万物之一,同时又由世间万物构成,所以世间是无数生命的纠葛,曾经的生命逝去,造就我们此刻的存在,所以在这其中,唯一变化的,只有时间,所以它晦涩、深奥,却是永恒的,所以它是真理,是尘寰的本相,所以众生大可将白昼与黑夜的更迭称为年,而不再称为日,可是,这对时间的变化没有丝毫影响。”
晏念陷入沉思,有些惆怅的目光最终在苦秋露上凝结,他忽然想起妙悟的话,有关一座荒山,有关世间,有关一洼水池的意义:万物在春时萌发,在冬日凋敝,从端,至末,星辰度理,春夏秋冬,周而复始...晏念原以为一切只是循环,直到此刻才恍然醒悟,原来只是时间在变化,只是时间在循环,是时间,让万物在不同时刻换上了不同的容颜,换上了不同的存在方式。
“接下来,才是我要说予你的真谛,”赤松子说,“时间不可捉摸,不可思量,凡尘天为其命名为时间,可是在方寸山,我们却称之为灵源。”
“灵源?”晏念复述道,又一个完全陌生的语汇。
“造物神为我们所在的尘寰铸起作为界限的高墙,而后女娲造化万物,在这天穹之下,灵源是构筑一切的基石,是一切的根,它在世间缓缓流动,流经化外境,流经凡尘天,或掩埋于大地,或氤氲于空气,或付诸于流水,因为灵源的存在,因为灵源的影响,尘寰才能维持不盈满、不亏缺的平衡,不然,你以为死者去了哪里?生者,又是从何而来?
芥子归融万物,万物因芥子得以轮转,随着灵源流动,芥子最终化为万物的一部分,若是在灵源循环的规律中,忽然少了芥子,尘寰会如何?必将灭亡,可是归根究底,让芥子融入万物的还是灵源,所以灵源是宇宙中最坚固的秩序,是衍生一切的根本与万物必须遵循的真理,这,就是我们所称的道。
至道之精,窃窃冥冥,至道之极,昏昏默默,无道不生不灭,生死不过假相,不过是构成宇宙体系的一部分,就像伏羲与芥子,万物必将遵循同时又充满矛盾的规律,世人常想打破规律,可是,在打破之后呢?”赤松子轻抚长须,露出笑意,“这个问题,留给你日后思考。”
不觉已至午后,窗外天高云静,碧蓝的天穹如宝石般澄明,洁白的云翳轻轻流动,隐在风中的,是灵源吗?
“我提及了化外境与凡尘天,”赤松子又接着说,“对于如今的你,这些,应易于理解了吧?”
“是,师父。”晏念说。
“嗯,”赤松子微微颌首,露出嘉许的神色,“造物神倾尽心血,造化了第一代人,他们完美无瑕,拥有强大的神性,很快便成为尘寰的支配者,然而,造物神却忽略了一个极为重要的问题,就是过于纯粹的神性,令第一代人最终得以挣脱时间的桎梏,变得不老、不死,虽然他们仍难以参透时间的本质...所以第一代人是有悖初衷的产物,造物神只好为他们开辟新的空间,在尘寰之外,谓之青霄界。”
“不老,不死...”晏念踌躇,“师父,就像您一样?”
“昆仑墟当然会老、会死,只是对灵源的流动不敏感罢了,”赤松子摇摇头,笑意淡漠、超脱,“神造的第一代人并未留下确切称谓,在你所熟知的世间,或许众生习惯称之为神。”
晏念的目光因惊诧而闪烁,从未有人证明神的存在,他想,可是世人总习惯臆测自己无法理解的事物,继而盲目崇拜,诸如曾盛行于北地的萨满巫教,认为草木皆灵;曾被魏帝曹睿御封倭王的卑弥呼,国内亦流传百鬼夜行的传说;秦有方士徐福,追随鬼谷子修仙辟谷,最终一去不返,是寻抵仙国,到达青霄界?还是葬身鱼腹,以沉尸归墟为结局?
当晏念初次踏足方寸山,切实感受到与自己所处世间截然不同的气息时,他曾以为自己误闯仙界,可是随着理解深入,随着观察深入,随着思量,他愈渐发现,亘古方寸山与他熟知的世间,不过是有着不同的植被、生灵、人文与技术。
“师父,”晏念说,“您不是神吗?”
“不是,当然不是,”赤松子说,“我只是一位孤守诺言、独自栖居于星霜宫的腐朽十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