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白民登上燕国商船的同时,暮葵的手臂忽然泛起与他肤色同样苍白、浅淡、莹莹的光,光的纹路像被具化的铰链,一圈一晕,在他身躯上缓缓流淌、旋转,从他的肘节,流经手背,到指尖,直至离开他的躯体,化作锋利的刃尖,泛着光,坠着一道银色的水线,周围萦绕着如鱼肋般的骨节。
人群发出错愕的惊呼,混乱在甲板上翻涌、蔓延,然而躁动并未持续多久,随着水鸟尖利的啼鸣,它很快演变成一场凌乱的杀戮。
暮葵迅速游移,化为一道苍白的身影,仿如鬼魅般留下纷繁的残痕,锋利的刃尖飘忽不定,在白民中往复,恍若一头凶猛的鹞,萦绕着烟波与水汽,没有丝毫震颤或犹豫,更没有多余繁缛的动作,只是不断贯穿敌人的身躯,随后又以不可思议的角度辗转至另一处,银色的水线在空中划下一道道曲折耀眼的轨迹,像锋利的刀刃分离了任何敢于触碰它的血肉,殷红的血雾在空中恣肆弥漫,与耀眼的光斑彼此缠绕、纠葛,恍若一簇簇红白相间的花儿倏然盛放。
“他是,白色的...”晏念有些激动,眼前的战局已没有加入的意义,而更为重要的,暮葵是白色的,他的手臂、脸庞、他赤着的双足、他的肌肤,都如雪般耀目。
“白民,是锦玉的恶鬼...”晏念自呓道,恍然发现自己呼出呵气,海上温度骤降,苍白的雾霭遮蔽了橙色的天光。
暮葵在人群中辗转,环在脚腕上的珠串不时发出清脆的撞击,就像死神的缩影挥舞起巨大的镰刃,萦绕着令人绝望的冻气,踏着华丽的舞姿,毫无犹疑地收割着如草芥般的生命,不过须臾,甲板上已堆满尸骸,殷红的血汇集成河,沿着木质纹理蜿蜒流淌,被水线切下的残肢如邀功般赫然陈列,满布森然的孔洞。
事实昭然若揭,悬殊的差距令冠以白民之名的海寇毫无生还机会,被他们亲手点燃的可悲战火在一瞬间熄灭了,甲板上气氛诡谲,又寂静得不同寻常,惨红的薄暮笼罩着正随波逐流的商船,海面像被血染成红色,令这幅如炼狱般可怖的场景透出一种凄绝的美感。
晏念曾亲见无数杀戮,亲见无数令人惊骇的场景,可是没有哪次比如今近在咫尺的景象更惨烈,他茫然不语,双手关节因为紧握短刃而现出龟裂的纹,他努力平复呼吸,无意识地吞咽口水,暮葵在距他不远处几乎触手可及的距离,却像在迢遥的彼岸...他忽然意识到不论暮葵还是宁湮彰都来自一个比他所知的世界更高深、更莫测的维度。
晏念忽然想起苏妙悟的话:白民是锦玉的恶鬼,环绕冰冷的戾气,毫无怜悯之心,踏着漆黑的浪从归墟远路而至...此刻暮葵的肌肤正逐渐褪去颜色,但仍沐浴着皎白的光晕,他的眼神决绝,毫无生气。
紧张的气氛如刀俎般令人窒息,甲板上静得可怕,就连鲜血流淌的声音都变得震耳欲聋,苏妙悟鲜有的收起玩世不恭的神情,距他不远处,俞家兄弟不知所措地颤抖着,嚅嗫着说:“他是白民...”
苍白的暮葵在被残骸晕染成血色的甲板上伶俜而立,气氛骇人,尤其是在俞家兄弟戳穿他白民的身份后,直至...
“你那是什么?”宁湮彰用双手比量着,平静的声音中带着笑意,打破了令人如鲠在喉的尴尬。
“飞鱼刹。”暮葵语气平淡,灰色的长发被殷红的血迹玷染,在他垂下的手臂尽头,飞鱼刹的光芒愈渐暗淡,最后,竟像融化般化为一团缥缈的水汽。
“飞鱼刹?”宁湮彰抚着手,“不错,不错。”
原本盘桓于空中的水汽缓缓坠落在甲板上,之后被风裹挟着消失得无影无踪,有人从船舱中小心翼翼探出头,先是被眼前的场景震慑,随即又庆幸死者皆是衣着陌生的敌寇,是卑鄙的入侵者...先前战战兢兢蜷缩在船舱中的船工重新上到甲板,反应大抵无二,都是慑于眼前的景象,随后又欢天喜地的庆祝起在白民浩劫中得以生存。
无知未必能令人快乐,但一定会让人易于满足,直到俞家兄弟悄声对船主说了什么,彼时晏黎正握着晏念的手喜极而泣,透过婆娑的泪眼,她依稀瞧见船主的脸色由喜悦转为惊慌,最后又变成眉头紧蹙的焦虑与不安
在短暂的沉默后,俞家兄弟终于按捺不住,指着暮葵冰冷的背影喊出了“白民”的称谓,甲板上欢跃的气氛瞬间凝结,有人不解,但更多的是再次陷入惊慌,包括船主及他的随扈、水手,他们眼中写满憎恨、厌恶、畏惧,如同暮葵是令人闻风色变的恶疾,可他们又分外安静,就连呼吸都变得小心谨慎,尽管在晏念看来,他们的怒火已溢于言表,但是没人敢指责,没人敢轻举妄动,事实显而易见,“白民”的作为比他们以往所知所闻的传说更加可怕。
“若眼神能杀人,他早已万劫不复了。”宁湮彰语气戏谑地说,此时的暮葵就像被火焰包围的寒冰,突兀而孑然。
“他刚刚保护了我们,”晏念禁不住说,“即使,他是白民。”
他的话令很多人暗自庆幸,不然还要这样僵持多久?他们不愿卷入纷争,尤其是与白民为敌,尤其是白民并未展露敌意,但他们又不得不装出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在船主未表明立场前。
“人真是身不由己的动物啊,不论高贵,还是卑贱。”宁湮彰望着正朝晏念怒目而视的人,笑着说。
“哥哥...”晏黎抱紧晏念的手臂小声唤着,她对眼前的状况感到费解,因为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只看到满目疮痍,每一次呼吸鼻腔都被灌满令人窒息的血腥味,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她却能看清立场。
“你知道白民都做了什么?”一名随扈忽然紧捉住晏念的襟口,大声呵责道,或许在他眼中晏念是绝佳的炫武对象,而他的话亦成为令冲突爆发的信号。
“白民是吃人的鬼!”随即有人附和,“只有海怪和食腐的鸟会与之为伍!”,“白民应该坠入归墟,万劫不复!”
所有人都在表达相若的见解,不过也有部分人被晏念身旁的火炼螣蛇吸引,并萌生出浓厚兴趣,“哇喔!”他们惊异于眼前这尊精巧的造物,不断有人想触摸它,却又羞怯地缩了回去。
“应该是,你听说白民都做过些什么。”宁湮彰忽然走入人群,并纠正了初时随扈的说法,他语音轻飘,似乎只被晏念听到了,可是紧接着一阵撕心裂肺的喊声,甲板上所有人都听得清楚分明,甚至连一位昏死多时的海寇都悠悠惊醒。
喊声来自质问晏念的随扈,此刻他已跪倒在地,正痛苦地呻吟着,他的手臂兀自悬在晏念襟口上,连着半截衣袖,切口处分外平整。
“人云亦云,人云亦云,众生只知人云亦云,真是鄙俗的陋习,”宁湮彰兀自笑意吟吟,“哪些白民的作为,是你们亲眼所见?”他眯起眼,脸畔现出一枚清浅的酒靥。
晏黎惊叫着,随扈殷红的血滴几乎溅上她的衣衫,若不是晏念用手臂挡下的话,气氛再次凝滞,如若冻结般沉重、压抑,没有人知道随扈断臂的原因,就连近在咫尺的人都未看清原委,可众生的本能是趋利避害,他们至少懂得在危险降临时应远离风暴中心的道理。
“是你...”晏念忽然望向宁湮彰,他正紧握双刃,声音因激动而震颤,所有面面相觑的目光随之投向宁湮彰满含笑意的脸。
可是晏念很清楚,这简短的质问已鼓足了莫大勇气,他忽然断定先前凛冽杀意的主人就是宁湮彰,因为暮葵只是让人感到彻骨的寒意,而非绝望,而非坠入深渊的绝望,他同时亦断定,只要宁湮彰愿意,他能轻易屠戮船上所有的人,包括暮葵。
“我在帮你啊,”宁湮彰嘴角兀自挂着绸缪的笑意,他始终在笑,就像暮葵始终冰冷,“我可是善人,”他说,“白民,才是恶人,”他指着暮葵的背影,“昨时,他自己说的。”
一股莫名的愤怒正从晏念心底涌起,可他又不得不按捺怒意,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藐小,忽然意识到在宁湮彰面前,自己的任何行为都是大不韪的冒犯,都会招来灭顶的灾厄。
“宁先生,善人与恶人的区别,并非对某事的抉择...”一阵祥和的低语倏然响起,是漆黑的僧人,他正蹒跚走来,为负伤的随扈处理伤势,“而是平素的作为啊...”他说,“白民的恶名,最初,或许源自讹传栽赃,可是恶行与善举既已成名,便是经过了日积月累,销暮葵,你与你的族人,是否也应反省?”
销暮葵,晏念感到诧异,销是暮葵的姓氏?莫非僧人与白民早就相识?
然而暮葵神情冷漠,缓缓摇着头,对众人说道:“我们和你们,不一样,我们来自远海的芷子岛,垂樱岬,我们不愿卷入尘寰的纷争,即便是口舌的恶业,即便是被海寇冠以的虚妄罪孽。”他身畔重又开始聚集生着灰色羽翼的浅白水鸟,鲜红的喙子像是火雨,晏黎认得它们,在假冒的白民出现之前,栖落在暮葵周围的,就是这些的隽美的鸟儿。
“这就是《洪荒拾遗》所述,乖戾的猛禽?”苏妙悟禁不住喃喃自语,无意中说出了晏黎的想法“果然,书言不能尽信...”
日暮已现,金乌的余晖如清波般在海面蔓延、荡漾,众人仿若在沉默中陷入各自的思绪,直至一阵低沉的吼声令一切戛然停止,声音像来自幽邃的海底,来自终结的归墟,在众人惊醒前,暮葵已从船沿一跃而下,落入海中。
“驱使生着双翼的恶魇...”晏念轻声背诵。
暮葵瘦削的背影在众人瞩目下乘着海浪愈渐行远,脚下飘忽着一团巨大的阴影,他灰色的长发随风晕染、飘摇,化为一团空灵的火焰,直至他消失于远海的尽头,消失于一片落日余晖无法浸透的浓郁雾霭。
又过半刻,众人才恍然想起属于他们的航程远未结束,于是忙碌着开始修补船身被撞角造成的伤害,开始清洗甲板,并将海寇的尸骸抛入海中,在黑夜来临之前。翌日清晨,精疲力尽的船工借着天光发现四周海域已满布鲛鱼,它们来回游弋,背鳍如同划破海面的逆刃。
到商船再次起航时,距离到达东莱海角的航程还有一整日,之后的旅途再没有任何插曲,没有任何波折,经历过白民事件后,船工与水手都一反常态的缄默了,或许是在为登陆后的谈资排列言语,但不论如何,今后的时日有关白民的传说,都将因此增添或惊悚、或神秘的色彩。
晏念乐于沉浸在安静的环境中,他和苏妙悟,和晏黎一同待在船尾,期盼早些抵达东莱,之后转路前往方寸山。漆黑的僧人更加衰弱了,他在接下来的时间中很少活动,只是固执地诵着经文。宁湮彰偶尔在甲板上踱步,悬在剑尾的铜铃声音清脆,他的脸上带着笑意,偶尔与晏念或苏妙悟搭话,尽管没有人愿与其交谈。
在海上度过的第三日清晨,晏念被水鸟的啼鸣惊醒,他从卧榻上起身,边整理衣衫边向甲板奔去,晨鸣的水鸟是船只濒近陆地的讯号,当他踏上甲板时,咸涩的海风令他不自觉屏息,日光正肆虐,他眯起眼,把手抵在眉骨处遮光,随后,他的目光越过苏妙悟青衫黑匣的背影,越过不住颠簸的海面,眺见了远处已依稀可辨的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