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在酒肆中坐了很久,久到苏妙悟醉意微醺,晏黎细细品尝过每一味海鱼,夜愈深沉,酒肆中的气氛开始变得模糊不清,仿佛愈加安静,又仿佛比之傍晚时更加热切,酒肆老板忙着收拾东倒西歪的空酒瓮,或许他也曾幻想把醉倒的水手依法炮制。
“现在才是搭船的时候,”晏念朝苏妙悟眨眨眼,之后微笑着朝酒肆老板招呼:“老人家,有劳您。”
酒肆老板放下手中活计,几步走到案前,可不等晏念开口,他便率先问道:“是不是想搭船?”一句话令三人着实吃惊不小,他却呵呵笑着,在三人脸上找到了答案。
“生面孔啊,”他解释说,“来这种地方不是找活儿,就是搭船,”他在苏妙悟身旁坐下,与晏念正对面,“老头儿这些年经营酒肆生意啊,南来北往的人见多了,还没看走过眼哩。”
“老人家,您看得很准,”晏念笑着逢迎道:“我们的确想搭船。”
“是吧,我说我没看走眼过吧,”酒肆老板乐的连虾须般的胡子都翘了起来,“平日找活儿的都去上码头了,有时也有商船来下码头招海员,可现在不好招啊,搭船也麻烦,麻烦得很,”他摇头啧啧地说,“不过,这生意倒是好做了...”
“为何搭船麻烦?”晏念和苏妙悟异口同声地问。
“喏,”酒肆老板用下巴指向正在角落愁眉苦脸的商贾,小声说:“看,都困了好些天了。”
“为什么?”两人再次异口同声。
“青年人,怎么说话还有回声?”他掏着耳朵,不无戏谑地说,“不能出海咧,现在,最近码头萧条,闹水灾啊!”
“水灾?”这次换成晏念与晏黎不约而同了,“水灾,是什么?海边也会闹水灾?飓风,还是海啸?”
“是指白民吧,或称为水民,”苏妙悟淡然地说,“传说是鸿鸟精卫的后代,来自象征万物终结之地的归墟,古书记载他们泛于海上,游漾忘归,与他们的祖先一样被大海厌恶,东莱偶有白民出没,据说会引来不详。”
“是哇,小哥知道得真清楚。”酒肆老板忽然一脸倾慕地望向苏妙悟,
“不仅如此,”苏妙悟接着说,“当白民战斗时,身体会变得如雪般洁白,他们死时体温骤降,令周围的水汽凝结成晶,就像下雪一样,这就是他们被称为白民的原因。”
“哇哦,”晏黎因惊讶而张大嘴,“那不是美呆了?”
“传说,”苏妙悟又故作神秘的加重语气,“传说他们能驱使鸿鸟与飞蝠鲼。”
“飞蝠鲼是什么?”晏黎问。
“是一种鱼吧,”苏妙悟猜测,他也不知道。
“苏哥哥,”晏黎一脸认真地问,“不是瞎编?”
“当然不是,”苏妙悟斩钉截铁,他斜睨着她,似乎被践踏了作为文儒的尊严,“白民可是洪荒十裔,在我们方寸山是有古卷记载的。”
“洪荒十裔?”晏念问,又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
“很难解释啊,”苏妙悟瞧瞧他,眉头紧蹙,似乎有些后悔提及,但又因晏念认真的语气而难以拒绝,他想了想,解释道:“十裔啊,十裔是神明遗落在尘寰的子嗣,各自继承其远古先祖的能力、或是畏惧,他们稀少、避世,但不代表他们不存在,你们早晚有机会一睹其真容。”
“嗯,早晚!说得好像真的。”晏黎翻着白眼,果然是傻的,她在心中窃喜,十裔、神明,子不语怪力乱神,若非吞梅嚼雪之流,就应断妄念,而不是整日以梦为马...
“可是水灾不该闹到这附近啊...”苏妙悟兀自犹疑,“此去距归墟迢遥,怎会有白民出没?”
“那就不知道哩,最近进进出出只有官船,商船早就停了。”酒肆老板说。
“官船?老人家,能让我们搭上官船吗?”晏念问。
“官船啊,官船就难说了,”酒肆老板恍若陷入惆怅,“倒也不是不能商量,可是价码不便宜。”
“我们没有钱...”晏黎几乎脱口而出。
“没有钱?”酒肆老板的反应比她更激烈,“没有钱还进酒馆!”他惊呼着,惊醒了左近醉酒的人。
“你嚎什么?”老板娘在吧台后朝她的男人暴跳如雷,用与之身形不相称的声音咆哮着,房梁上被波及的尘霾瞬间如雪花般纷纷坠落。
“饭钱,饭钱还是有的。”苏妙悟支吾着安抚他,效果立竿见影,酒肆老板瞬间又恢复和蔼:“粗茶淡饭,不及一面之缘,老头儿我还能放在眼里?”他挠着头,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附近被惊醒的水手睡眼惺忪,又重新瘫到案上,片刻已鼾声如雷。
不放眼里,可是放心里了呢,晏黎觉得滑稽,几乎笑出声,都说财能通神,瞧他那架势,必然是刻在心里了,不过既然官船行得通,官船...她灵光一闪,忽然又有了主意:“官船能出海,商船、渔舟跟在官船后面,不就行了?”
“不行哩,年轻人,”酒肆老板摇摇头,“官船,是大船,商船、渔舟小,”他比划着,“官船啊要走远海。”
“哦...原来是这样...”晏黎露出羞赧的笑意,她生于齐州内陆,哪知船有吃水的差别?
“你们要出海?”此时,酒肆老板娘从吧台后走了出来,为三人续水后立在一旁,双手在围裙上不住搓揉。
“嗯,我们要去东莱。”晏念报以礼貌性微笑并细细端详她,她看上去比她的男人更加干练,也更有气势,尽管满脸皱纹,却依旧显得精力旺盛,或许是因为常与酒桶打交道,她肌肉虬结,健壮的臂膀几乎快把衣袖撑破了。
没等她回答,酒肆角落又忽然传来商贾的诧异:“去东莱?走陆路吧,现在没人敢出海。”虽然声音透出疲惫、醉意与无奈,却像在池中激起涟漪的石块般,让逐渐归于平静的酒肆瞬间沸腾,尽管其中大部分人都只能把怨气透过一杯杯浑浊的米酒和一句句无用的抱怨来发泄。
“先前还以为官船能有所作为,如今看来,真是想多了...”不断有酒客加入讨论,“水灾猖獗,官船除疠无能,在城中却照样耀武扬威...”,“真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周围瞬间变得嘈杂,酒肆老板喟然长叹,“在这停几天也好,也好,”他将视线转回三人,“这世道啊,这世道,少一个能让男人无所顾忌流泪、无所顾忌歇息的地方,就在这停几天吧。”
“还不是因为白民的船快,”老板娘嬉笑着打圆场,“官船哪赶得上?”在为客人续过水后,她重新回到三人案前,“老头子,下码头不是有船招保镖?要是急着出海,可以去试试。”她一面娴熟地忙活,一面捅她男人的胳膊。
“哦,对,对啊!”酒肆老板一拍脑门,像从梦中惊醒般说道:“有船在招保镖,就在下码头,不过,那可是出力的活计,你们...”他谛视着三人单薄的身躯欲言又止。
“招保镖?”晏念与苏妙悟对视一眼,这倒是货真价实的好消息,因为它释放了某种信号:即便是水灾泛滥的非常时期,除去官船,在东海郡仍有敢于或急于出海的船只。
“是啊,昨天夜里来我这招人...”酒肆老板将双臂插在胸前,面露不屑,“可是正闹水灾啊,这光景,谁愿做保镖?又下作,又玩命,”他环视四周,不无戏谑,“我酿的米酒,不敢说琼浆玉液,但也不是谁都喝得上,我这小店,不敢说金碧辉煌,可是客人也都有些身份...谁会做保镖?”
当他看到苏妙悟指着自己鼻尖的手,以及僵在脸上的笑容时,“我的意思是说,这世道,正常人哪有做保镖的...”他不好意思地讪笑道,这次,他是被老板娘的巴掌打断的,“你们别误会,我的意思是...”他揉着后脑勺,唯唯诺诺地说:“我的意思是,你们看着也不像当保镖的料儿。”
“没关系,”晏念抑住笑意,缓缓说道:“老人家,请给我们说说船只的情况。”
“嗯,是不是当保镖的料儿,也不是靠眼睛判断的。”苏妙悟说。
“哦,哦,”酒肆老板应着,“是燕国的商船,燕国的商船着急赶回燕京,出了那么大的事,想必商路上有所变动。”
“什么大事?”晏念一脸茫然,随即望向苏妙悟,可对方也在轻轻摇头。
“你们没听说?啧啧,”酒肆老板瞬间来了兴致,“你们真没听说?”他饶有兴致的卖起关子,“真的?”
“燕国皇后给人杀了!”老板娘在一旁插嘴,她的话像一根尖锐的刺,让她男人刚刚鼓起的劲头与卖足的关子瞬间一泻千里。
“你...”他瞪着眼,可是敢怒不敢言,“你说得对...”他有气无力地附和道,身体和精神都在瞬间陷入萎靡。
“怎么会?”晏念与苏妙悟对视一眼,虽说事不关己,可是对天下来说,这必然意味着某种巨大的变故。
“不对,不对,”很快有人出言否定了她的说法,“不是皇后,是太后!”
“太后?”三人头上堆满问号,是醉话?事件正变得愈加扑朔迷离。
“对,对,”有人附和道,“是太后,是太后没错!”
“是啊,是太后,不仅如此,燕国晋阳被攻陷了,”酒肆主人生怕再被抢去先机,迫不及待地说:“燕国皇帝慕容皝死了,太子继位,皇子慕容璟珑不知怎么着,就把太后给杀了,把慕容什么也给杀了,就是燕国的财臣...唉?这名字,真拗口...”
晏念低下头,事情远比想象中意外,慕容皝死了,乞活军在北地最主要的敌人的王死了,晋阳失守,即意味着燕国失去一面能抵御沙尘的坚盾,而慕容璟珑,慕容璟珑...他低声重复,不自觉握紧拳头,这个名字他太熟悉了,在北地征战的人谁会不知道这名字背后的意义?
“为什么,他要这样做?”晏念蹙着眉,感到有些悲伤,虽说未曾蒙面,可是有关慕容璟珑身为天下豪杰、国之栋梁的说法早已老生常谈...他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怀疑听到的话。
“还能因为什么?皇帝老子死了,皇子皇孙争权夺位呗,这世上除去皇位,还有什么能驱使人做出弑亲这般卑劣的事?”酒肆主人语气平静,没有了方才的亢奋,而是变得冰冷、沉重,毕竟弑亲这般,无论何时何处被何人提及,都是一件过于罪恶、忤逆、应被唾弃的事。
“听说慕容璟珑是燕国的军事支柱,事发前刚刚平复乱军,呵呵,现在好了,下落不明!”又一人跟着说。
“平复乱军?”晏念望向说话的人,从跳入赤崖堡地下水脉那一刻起,他的消息就已近闭塞,此时,却隐隐有了不祥的预感,“什么乱军?”
“还有什么乱军?乞活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