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黎随婆婆学到了诸多知识,譬如分辨点燃后不会冒烟的柴草,更加坚实的缝纫技巧,在一次交谈中晏黎得知两位老人竟早已看穿她的女儿身,不过说破与否,对他们来说又有何区别呢?
晏念伤势渐愈,某日午后他在林间冥想时忽然听到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声音的主人似乎有意隐匿,可在晏念听来却如击鼓般清晰,于是他悄悄躲进树影,伺机而动。
是一个瘦骨嶙峋的青年,身着破旧衣衫,脚上绑着厚厚的破布,正瑟缩着淌过结晶的枯草。
熟悉的装扮,是流寇,晏念心想,驿站主人说他们时常会来劫掠,所以,他是探路的斥候?当他们被那些可怖的鲜卑武者驱走后,显然已不敢再像往日那样贸然行动。晏念不露声色,因为他正在心中酝酿一个计划。
午后林间,时光静谧而悠然,可是青年孱弱的身影却让这幅惬意的风景变得不再和谐,他笨拙地四处窥视,当他发现驿站外不再有成群的黑马时,他打消惧意,随后他望见正在木屋外梳理长发的晏黎。
在老人点破晏黎的少女身后,晏黎迫不及待地清洗一番,实现了自己梳理长发、洗去泥痂的梦想,此时她正沐浴着和煦天光,将肤白如雪、星眸绛唇、长发如水这几件令世人羡煞的财富一展无余,晏黎心中欢喜,直至一只干枯的手忽然按上她的长发。
“娃儿。”老妇在她身后驻足,并轻轻抚摸她泛着光的发丝。
“婆婆!”晏黎愉快地应着,声音宛若银铃。
“这个,给你戴上。”老妇从怀中,从最贴身处费力掏出一件细小的包囊。
“啊?我不要。”晏黎下意识地拒绝着,但老妇仍缓缓将之打开,从中露出一枚细小恬淡的朱色木簪,“来,我给你戴上。”她露出笑容,不由分说为晏黎挽起发髻,插好发簪,“真好看,”她笑的像个孩子。
“真的吗?”晏黎摸着发簪,心中暖暖的,可是被贴身收藏的木簪一定十分宝贵,说不定附着什么重要的记忆,或留给子媳,或是她成亲时的嫁奁...
晏黎从她淳朴的笑意中恍若看到,她年轻时在房前梳理长发,她的男人或许正因此恋上她,然而岁月如梭,寒暑匆忙,如今曼妙的身材已被沉重的心事压垮,时光让黑发开出斑驳的霜花,曾娇俏的容颜也被生活折磨得支离破碎。
“真是好看,”婆婆歪着头,笑的像个孩子,“留着它。”
“婆婆,我不要,”晏黎轻声说,“我不能戴,”她抬起手,试图把簪子取下来,可老人再一次制止了她,“现在不能戴,总有能戴的时候,”她说,“我老了,已没有那样的时候了...”
“婆婆...”晏黎嚅嗫着不知该说什么,她忽然觉得婆婆想托付的并不只是一枚木簪,或许,还有她早已逝去的年华。
这一切都被隐身暗处的流寇看在眼里,他因此得知驿站中有位美貌少女,而骇人的武者也已离去,确认后者正是他此行的目的,前者则是意外收获,于是他悄然退去,沿着来时路跑远了。
随后晏念在树影中现身,他猜测用不了多久流寇就会大举而至,因为欺凌弱小是众生的天性,若饱食是为了满足物质需求,那么对他们来说到驿站欺凌和洗劫这些可怜的老人,则是为了满足精神需求,他们迫切想重新占据这座藐小的精神庇护所,尤其是,他们即将获知晏黎的存在。
晏念在木屋二层找到正侍弄木甲的苏妙悟,并将自己以暴制暴的计划告诉他,两人一拍即合,在驿站主人为他们做了那么多后,苏妙悟认为该是有所回报的时候了。
可未过片刻晏念便陷入苦恼,因为事关晏黎,他随即察觉自己是在玩火,是在进行一场无力承担后果的赌局,但他同时又因为即将到来的战斗而激动不已。
可是当晏念把计划说与驿站主人时,却遭遇了意料之外的反对:“这是老东西的终结之处,年轻的生命不应在此结束。”
“对流寇忍让、纵容,无异养虺成蛇,”晏念摇摇头,随后信誓旦旦地说:“他们多是乌合之众,我了解他们。”就像了解乞活军,他想。
“他们敢与武者交手...”老人只好引先前的冲突为佐证,“流民啊,流民比异族还可怕,他们是为了求生,而求生是本能,有什么力量能比本能还强大?
“本能啊,没错,本能是强大的力量,”正忙于拼装机关犼的苏妙悟适时插言,“所以我们不会仁慈,不会如那些武者。”
尽管驿站主人已不是首次见识他机关术的能耐,但此时依旧大为叹服,并开始相信他们有取胜的机会。
“我师父说,不论一个人所知所学如何精深,都不可能超越他所处的时代,”苏妙悟含笑望着晏念,说道:“我对此深信不疑,武力也是如此,我们必不可能超越所有世人...”
“能超越盘踞山中的流寇就够了。”晏念向他回报以心照不宣的笑意。
“可他们也是可怜人,都是被这世道害的...”老人仍在坚持,他话音支吾,或许因为机关犼森森的獠牙,或许是他真的憎恨世道,憎恨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老人家,可怜之人更易作恶,因为途穷而肆无忌惮的恶,”晏念说,“世人无法与蝗虫语,所以只能任之或是拔除,这是您的教诲。”
“他们不会再有作恶的机会了!”苏妙悟一边修整木甲一边平静地说,映着炭火的木器看上去有几分诡异,令原本就瑟缩不已的老人更加不寒而栗。
晏念不得不承认,在苏妙悟温文尔雅的表象下其实隐藏着一颗决绝的心,他总是以一种近乎玩世不恭的态度去叙说一些可怖的事,当然这或许正是他看透尘寰的表现——他很少感情用事,也知道何种情势下应断舍离。
晏念望向晏黎,此时她正沉浸于昔时扬州城外的回忆中,苏妙悟用火炼螣蛇屠杀晋国骑士的景象历历如新:日暮下诡异的机甲,从泛着幽光的爪尖不住滴落的鲜血,覆着破碎铠甲的残缺躯体,那番画面将再次上演吗?她忽然有些悲伤。
“不,妙悟,”晏念说,“他们一定会得到教训,但未必是赶尽杀绝。”
“是啊,何必赶尽杀绝...”驿站主人跟着附和道。
“致残,不及致死仁慈。”苏妙悟淡淡地说,尽管他知道难以改变晏念的恻隐之心,尽管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的道理谁都明白,可是凡人皆有凡念,因为众生不是苏妙悟,所以难免感情用事,所以众生就是如此,宁愿为亲手埋下的祸因付出代价,也不愿违背自己初时的心意。
“好吧,”他又露出笑意,“但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木棒可给不了他们教训。”他借此反驳晏念的仁慈,不论如何,两人终于找到了适于彼此的沟通方式,晏念不再提及“仁慈”,并且开始着手制作自己的第二柄武器。
经过驿站主人允许,他选了一柄尚未完全腐朽的长枪作为原料,经历长久荒废的刃尖早已称不上锋利,但却仍不失为一件坚韧的铁器。
晏念就着冰冷的雪水再次磨砺它的锋芒,在褪去斑斑锈迹后,颀长的双棱刃面又重现了银色的真容,最终晏念拥有了属于他的第二柄短剑。
苏妙悟也想找些什么充实战备,然而贫瘠简陋的木屋中已找不出任何物资,除去几条结实的麻绳,于是他决定在流寇的必经之路上设置套索。
“他们从北边来,”驿站主人说,“沿着先前离开的小径,因为他们不会贸然进山。”
在确定方位后,苏妙悟费力弯下几棵松木,将麻绳一端在树顶系紧,之后将制成套索的另一端在地面固定,最后用枯叶伪饰。
“能奏效吗?”晏黎将信将疑。
“当然了,”苏妙悟自信满满,“要像野猪一样思考,在野蛮和缜密间寻到一个微妙的平衡。”
“苏哥哥,你已在化身野猪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了。”晏黎用嘲笑的口吻说着转身走了。
“胡说,”苏妙悟自觉窘迫,“我的意思是,当他们紧盯木屋时,自然就顾不得脚下...”
可晏黎已走远了,他只好无奈地来回踱步,在经过一番思索后,他决定在绷紧的套索上切下豁口,如此,惯性将把误入其中的人抛上云际,这会令威慑的效果倍增,虽然他和晏念都很清楚,这些简陋的陷阱不会对战局有决定性影响,至多不过是在战斗伊始让对方措手不及从而失去先机,或是摧毁流寇的信心,所以两人都已准备好进行一场纯粹、原始的战争。
当林间的一切准备妥当,晏念攀上驿站旁距离陷阱不足十余步的树冠中隐藏,苏妙悟则抱着黑匣走出木屋,正碰上晏黎跑过来。
“请给负重者让路。”他说。
“听着有些耳熟,”晏黎说,“我要去二楼躲起来。”
“嘛,是一位伟人说的。”苏妙悟说。
“谁?”晏黎侧身,为他让出路。
“呃...”妙悟支吾半晌,“悟子。”
“哦,痦子。”
“嗯,悟子。”
苏妙悟和他的机关犼去了距离陷阱稍远些的地方,与晏念隐身的树冠遥遥相对。
“你也爬到树上去啊,苏哥哥!”晏黎在窗户中探出头,提议道。
“我宁可找一块开阔的空地,”苏妙悟耸耸肩,拒绝了她的提议,“躲藏的要诀就是能进能退。”他愉快而自豪地说,像在讲述一件值得骄傲的事。
“好吧,”晏黎面无表情,眼睁睁瞧着他如一只臃肿笨拙的虫子般钻进一丛茂盛的草窝,又在枯黄芜杂的草叶间露出两只明亮的眼睛。
“我擅于躲藏。”他说。
晏黎冷眼瞧着他露在草丛外被青衫遮掩的身躯,不情愿回忆起初时与他相遇的情景:
苏妙悟眸中仿佛有烟波在静谧流转,竟晃生出琉璃般的光彩,她望着他,恍惚中仿若时间都停止流逝,原本热络的气氛倏然变得如水般静谧,恍如世人都失却心神,变得不能动,不能说,唯独只有眼前神情缱绻的人儿在众生中伶俜而立,仿若被烟波晕染的水墨卷帙,仿若所有生硬的笔画都被附着了温和的生机,虽未着浓墨重彩,却依旧隽秀的令人不禁屏息...
“隽秀?呵呵,”晏黎喃喃自语,“这世上有一种奇妙的人型生物,就叫猪一样的队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