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念三人在堡中兜兜转转,一路遇上不少向赵幨舟招呼的居民,可他一概不予理睬,直到三人来到一处相比四周显得低矮和简陋的石砌屋舍前,“到了,”赵幨舟说,“晚上动手。”
夙夜之际,荒原上的夜枭即将归巢,晦色深沉仿如泼墨,晏念倏然从浅眠中惊醒,而彼时,长信已如鬼魅般隐于虚掩的门扉内侧。
“巡夜的过去了?”晏念说,长信在黑暗中轻轻颌首,他拍醒鼾声如雷的赵幨舟,对方睡眼惺忪,不满的抱怨声未及冲出嘴巴,就被他一把捂住。
晏念从长信挑子中抽出三柄短刃,自己留一柄,剩下的递给长信,之后他推开门,和长信一起融入门外深沉的夜色。赵幨舟迈着笨拙的步伐,竭尽所能的小心,可是依旧不时制造出声音,“你们人呢?”他在黑暗中低声抱怨,声音透着瑟缩。
“你引路就是了。”晏念说,远处街角,两条颀长的人影在渐盛的火光中愈发清晰,三人停下脚步,直到巡夜兵丁逐渐消失于道路尽头。
城墙内戒备非但称不上森严,甚至可以说松懈,当巡夜人的火把过去后,堡中大部分区域又重归黑暗。
晏念和长信在赵幨舟的指引下兜兜转转,最终来到一座高耸的祖塔前,这座庄严的建筑由坚硬的玄石筑成,此时已同深沉的夜色融为一体,显得威严、肃杀而矜重。
“竟然是北地风格,堪称讽刺。”长信冷笑着,对正谛视祖厅的晏念说。
北地?晏念抬头仰望,目光随着祖塔的尖顶向上伸延,顶端是高耸的烽火云台,刺破深沉的夜色,最终与寥落的天星为伴。
如长信所言,这是一座矗立在江南腹地上的北地建筑,本应常年覆盖白雪的尖塔,如今却沐浴着南境温和的光照,晏念忽然感到某种莫名的悲伤,时至今日,或许天下由谁主宰,或是由什么民族主宰,都已不再重要。
“无星之夜。”他轻声叹息,星光寥落,没有月色。
“做事吧。”长信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晏念收敛心思,借着塔内行将燃尽的薪火,他看到塔门被一道粗壮的门闩反锁了。
“一楼供着祖先灵位,”赵幨舟说,“内室就是粮仓...”他忽然变得警惕,“宰了坞主,粮食才是你们的,不然..”他的神情又倏尔狰狞,“不然我现在喊一声,谁也跑不了!”
晏念点点头,“我说过,我们说到做到!”他将短刃递入门缝,轻轻挑起门栓,长信随之推开祖厅门扉,可陈旧的合页因为缺乏保养倏地爆出响声,尖利的啸叫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分外刺耳悠长,长信随即停下动作,声音戛然而止。
晏念屏息凝神,直到他确认在黑暗中溅起波澜的只有三人微弱的心跳和呼吸...柔和的光线从虚掩的塔门中透出,他长舒口气,彼时秋意正浓,正是嗜睡之时。
长信再次紧握门扉,向上用力,门的合页微微分离,此次祖厅门扉被无声开启,晏念随即如一尾轻巧的游鱼般滑入大厅。在确认空无一人后他向四周端详,火盏忽明忽暗的光映得四壁通明,面前墙壁上绘着一副色彩斑斓的廊图,人们在壁画中筑屋劳作甚至与敌人惨烈对战,呈现出赤崖堡的前身在开荒之初的艰辛。
晏念又将注意转往别处,他禁不住感叹,祖厅内布置考究,在如今世道已算难得,就连最不易被察觉的穹顶,设计者都以精美的景泰蓝做点,构出一副绚丽斑斓的天轮彩图。
祖厅正中是供奉灵位的橡木桌案,层叠的牌位昭示出赵氏宗族繁盛的香火,赵幨舟不禁有些窘迫,不久前他才在祖厅前骂街,逐一“问候”过这些先人。
“往上,再往上就是护卫住的地方,都是高手!”赵幨舟语气中透着愤恨,显然是尝过厉害,“解决他们,”他恶狠狠地说,“解决他们才能上到坞主的窝儿,就在三楼。”他朝位于祖厅一角的旋梯努努嘴。
晏念刚想答应,长信却已绕去后厅,但他被一扇禁闭的铁门挡住去路,门闩上挂着一副形状诡异的锁具。
“是鱼扣,”他说,透过门缝,在鱼扣镇守的门后是一片浓稠的晦色。
鱼扣,相传是鲁班发明的锁具,以鱼为形,秦时被用于捍守宝库,门锁为鱼,取其不瞑之意,鱼扣的精妙就在于它如鱼鳞般环环相扣的锁芯,别说破解,便是硬撬也未必轻松。
鱼扣...晏念望望长信,显然此处不是它该出现的地方,还是说,门后除乞活军所需的粮食外,还藏有其他?
长信一言不发,赵幨舟却不以为意,他故意咳嗽一声,将晏念的注意引向自己,“钥匙一定在坞主那!”他再次朝隐于黑暗的旋梯努努嘴。
“上吧,”长信率先步入黑暗,“小晏,不要轻敌。”他的背影叮嘱道。
嗯,晏念无声应着,心底流经一阵暖意,他随长信缓缓转到二楼,几乎将人吞噬的黑暗消失了,隐约微光正透过一扇木制门扉上粗细不均的孔隙倾泻而出。
一人坐着,三人在床上,长信用手势向晏念传达,渺小孔隙已足够他看清室内光景,简陋的木门像分隔世界的纱帐,一侧夜色浓郁,另一侧却满眼和煦。
晏念示意赵幨舟在他身后等待,随后又用手势询问长信,直接突入?没有回答,他已从长信决绝的眼神中找到答案。
长信双手翻转,两道寒光已凝聚于掌心,他在晏念反应前推门而入。
“吓我一跳!”赵幨舟一个激灵,在晏念身后小声抱怨,光亮晃的他眯起眼,出生时呛到的羊水让他同样不懂分辨场合,“他怎么不说一声?我还当你们关系挺好。”
未等晏念呵斥赵幨舟就已沉默,因为战斗业已开始,真正的战斗,对赵幨舟来说:长信推门而入时,守夜人正在案前瞌睡,失职的后果就是在他惊醒时,在他能发出呼声前,匕首锋芒已深深没入他的胸躯,尖利的刀刃一定是熟谙杀人技艺,因为它熟练避开了所有阻碍...守夜人眼中堆满恐惧与惊讶,他从朦胧睡意中挣脱才不过须臾,他甚至还在幻想这只是另一场梦境,没等长信抽回匕首,他就已吐出了最后一丝带着生机的气息。
不过奇袭似乎并未达到预期,长信本可以做得更好,晏念揣测,是有什么令他乱了心思?他的行动过于仓促,以至一名守卫随即惊醒,他圆睁的双目中已全无睡意,死去同伴兀自耸立,透出的刃尖和正浸透衣衫的鲜血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刺眼,这比任何警报都有效,所以,他几乎下意识从榻上翻起,当他双脚落地时,手中已擎起倚在床角的长刀。
长信从容收回匕首,死去守夜人的身体倏然失去支撑,像是没了依托的纸鸢般缓缓坠落。烛火灿然,促狭的室内灯影与晦色此消彼长,长信孑然独立,宽厚帽沿儿遮蔽了他眸角的光,可对手依然能感受到杀意并因此不知所措,仓皇间不得不主动发起攻势,就像猎物在穷途时会反咬追击者般,守卫咆哮着冲向长信,攒足劲的攻势在局促的室内显得分外迅猛,仿佛就连空气都遭受压迫,以至烛火摇曳,然而随烛火一同摇曳的,还有长信诡谲的身影。
长信动作轻飘,就像一枚缓缓落下的长羽被刀刃溅起的风浪撩动,他以脚跟为轴,旋转着避开刀刃,手中细刃的柄随即狠狠命中了守卫的鼻梁,守卫向后踉跄着发出沉闷哼声,殷红的血在空中溅出一道鲜亮的线,与此同时,卧榻上另两名守卫被惊醒了,其中一人目光涣散,正茫然望着身处战局的两人。
被击中的守卫不断甩头,试图将随重击而来的晕眩赶走,他几乎毫无防备,然而长信并未继续狩猎,因为他又有了新的目标,他蓦地冲至榻前,右手细刃倏然翻转,由上至下,恍如一道从天而降的电流,把兀自迷惘的守卫连同他身下卧榻一同贯穿。
相比之下,另一位从睡梦中惊醒的守卫则机敏得多,他几乎在醒转的同时跃身而起,顺手拾过一柄长剑,在鼻血长流的守卫身旁不安地站定。
“谁?”他张惶询问。
长信随手放弃深嵌在卧榻中的细刃,左手灵巧的手指不断翻转闪烁寒光的匕首...是霜天剑法,在门外观战的晏念心想,霜天剑法能令修习者的左手和右手一样灵巧。
在遥远的积雪之地有另一种闻名于世的双持剑技,即是更注重双手配合也更遵从招式的重名剑法,相较之下,霜天剑法的诀窍在于让修习者摒除杂念,从而捕捉敌人的心跳、呼吸,甚至血液的流动,它的威力来自施展者无与伦比的临变与经验,比起剑技的称谓,它更像一种战斗哲学,或某种思考方式。
晏念也是霜天剑法的修习者,可他至今仍难以熟练双持,即便长信已将所有能以语言描述的技巧倾囊传授,但他的进步依然有限,尽管他天赋异禀,可是过于卓越的天资有时反成枷锁。晏念训练非常刻苦,如今他的左手已几乎与他的右手一样灵巧,却仍难以像长信那样同时施展两种攻势,每当他尝试分持不同的武器时往往顾此失彼。霜天剑法是一种致命的近战技巧,它让持有两柄武器的战士变得更具威胁,只是晏念仍需要经久学习,以及更多历练。
他收敛心神,将注意重新移回战局,赵幨舟口中的高手不过是有副粗壮身板,他想,所以长信至今的战斗甚至称得上漫不经心。
彼时,执刀守卫兀自惊魂未定,而另一名才刚从困惑中挣脱,可长信已发起攻势,他的脚步、进退配合与身形轨迹、精练的招式如同流水般畅然,锋利的刃尖寒光点点,萦绕在侧,像是冰冷的星芒,又如雪般皎白。
晏念早已司空见惯,赵幨舟却因此瞪圆双眼,守卫和他一样心惊胆战,早已失去招架之力,但局促的空间又让他们无路可退,只得举起兵刃仓促反击,混战的精妙就在于有时无意的举动反倒胜过精妙的招式,何况长信手中不过尺余短刃,但他不避不退,反而以空着的右手朝守卫握刀的手腕激射而去,就像一尾探出的毒蛇,令对方不遗余力的攻势在半空戛然停止...可与此同时,另一名守卫的刺击接踵而至,剑尖映着晃动的烛火,如同烧着般直刺向长信无片甲遮掩的胁下。
恐惧的尽头名为愤怒,守卫未必深谙多精纯的剑技,可攒足劲的攻势依旧不容小觑,早已沉浸于战局的赵幨舟在亲见这一幕后不禁陷入惊慌,晏念却平静如常,因为他知道即便守卫以命相搏,战斗的主动权仍牢牢掌握在长信手中,他同时知道,这场战斗该结束了。
众生会对锋利物体天生抱持恐惧,即便它缺乏理性,不过长信显然没有这种恐惧,不论来自剑尖,还是剑尖可能造成的伤害,他倏然撤回左手,双臂在身侧形成交叉,守卫几乎以为得手,直至一阵清脆的金铁撞击声响起,长信左手倒持的匕首,不足两指宽的短刃瞬间遏止了长剑的锋芒。
守卫一怔,然而诧异也不过转瞬,因为剧痛正从膝处向上蔓延,他随即被汹涌而至的失重感吞没,他的髌骨已被长信踢碎,一道银光毫无征兆地亮起,追上他蹒跚后退的脚步,又在他眼前留下拖曳的痕迹,守卫倏然感到颈上泛起凉意,或许是晦暗的光与摇曳的火本就营造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他恍惚觉得耳畔的喧嚣停息了。
纷繁的血溅落在另一名守卫穿着的素衣上,就像凛冬蜿蜒的红花儿,鲜艳得骇人,“大人...”他丢下长刀,他目光闪烁,哀声支吾着,脸上现出乞求的神色,他怕了,这一点显而易见。
长信倏地拔出钉在床榻上的细刃,“就算不杀你...”他喃喃自语。
“长信大哥,”晏念从晦暗的门外走进来,拦住长信持剑的手,“算了,”他双眉紧蹙,又转而面对正兀自呆立的赵幨舟,“去办你的事!”
“啊?哦,好!”赵幨舟从因为惊讶而恍惚的思绪中蓦地惊醒,然后大咧咧穿过战场,却又在横陈的守卫尸体前驻足。
晏念望着赵幨舟背影已足以想象他畏惧的神情,杀人说来容易,做着却未必,动物也会杀戮,只为饱食与生存,对世人来说徒增的欲望只会让人甘愿犯险,却最终失去生命。赵幨舟小心翼翼跨过尸体,生怕沾染污血,可是当他经过正呆立不知所措的守卫时眼中却充满得意,因为他正要去完成一件壮举,这是赵幨舟的胜利,弱者惯用的伎俩。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少杀一人,就像孱弱的烛火,能驱散夜的黑暗吗?”长信望着赵幨舟的背影说道,话音未落他已用刀柄击中守卫后颈,速度快到对方来不及思索他的言语,便已瘫倒在地,长信声音很轻,可赵幨舟仍旧一凛,他转头惊慌地望着长信,像是刚刚意识到,自己正经历一件生死攸关的事。
越是杀生的人,越应对生死抱持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