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秋雨不免让人心生悲戚,直至次日子夜,暮秋的细雨竟缓缓化为薄雪,自此,燕国进入了漫长的雪季。
翌日清晨,当芷幽带着朦胧睡意推开槅门时,举目已满是银装素裹的美景,细碎的雪不知何时长成磅礴的雪瓣,在熹微的天光下翩然起舞,恍若皎白的蝶,渗透出单薄的寒意。
即便是在有着漫长雪季的极北,人依然会对雪抱有憧憬,而雪也往往不负所托,每每预示着丰收的喜兆,所以芷幽在如絮的雪中呆愣半晌,终于禁不住夷愉,欢欣地去唤其他人。
参合宫的侍从都是皇后亲选的及笄少女,正是碧玉年华,见着雪景,惊喜之余索性就在庭中莺莺燕燕地嬉闹起来,喧嚷声不久惊扰了驻留在前庭的武士,他们纷纷涌到后庭,可是又吝于武者的矜持,所以只是倚在褊狭的回廊中饶有兴致地说话,暌别已久的童心仿佛也随落雪回归了。
初雪掀起寒冬的序幕,直至次年夏初之际燕京都将被霜雪覆盖,极北的传说,积雪会润生万物,当植被的嫩尖破土而出时,众生也跟着苏醒了,就在这漫天的雪絮之中,参合宫主人也在不知不觉中加入到观雪的队伍中,此时他立在檐下,衣袂皎白,肩上覆着如雪的裘披,他若有所思,眸光盘桓于宫墙上被雪浸染出的斑斑血色,心中却前所未有得平静,直至慕容恪不期而至,庭中的喧闹才戛然而止。
“皇兄?”他轻声自语,轻的穿不透翩然的雪絮。
慕容恪星夜兼程,甚至来不及换下结着冰凌的戎装,可是他步履沉着,尽管隽秀的面容染满风霜,如今皆化为倦意。
骧龙骑的武士恭敬地让出回廊,他缓缓进入参合宫后庭,“璟珑!”他唤着,声音温润,却如雪般轻薄,在刻画着狰狞兽首的银盔下,慕容恪如星的瞳就像被霜霾覆盖般失去了光泽。
“皇兄!”慕容璟珑的声音和笑意同样苦涩,他迎上前,与慕容恪四手相握。
慕容恪因为幼时孱弱所以并不像慕容儁般备受瞩目,可他毕竟是龙骧的血脉,慕容皝在叹息之余,只好寄希望将他培植为经天纬地的王佐之才。
至十五岁从军,他被任命为镇守辽东的辅官,开始接触内政事务,慕容恪自知无力举鼎,于是手不释卷,开始潜心研修古时的睿智。
时间是湍急的流水,而书中容纳森罗万象,他苦心孤诣,以清虚自守,以卑弱自持,沉浸书海的时光让他变得愈发矜重、严慎、从容。受渑池之会启发,慕容恪开始斟酌兵法,开始驾驭上兵伐谋,能敌万人的权策,而关乎内政,他唯才是举,修齐治平,逐渐以贤达闻名。
慕容恪的发轫对慕容皝来说无异于意外惊喜,于是委以重任,彼时慕容恪不过十七岁,可是以他为主帅,以慕容璟珑为先锋的东进之战,对燕国来说是一场堪比九黎逐草之争的胜利,其后他戎马倥惚,荡平辽东,并最终成为燕国军势的中流砥柱,被朝堂比作周时姜尚,汉之子房,成为有着岐嶷之姿与神机之谋的安邦重臣。
“璟珑,我还是赶不及...”慕容恪原本清朗的声音因为跋涉而变得阴郁。
“皇兄,”慕容璟珑嚅嗫着,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没去见母后吗?”
两人在参合殿的窗畔并肩坐下,芷幽匆匆递上暖石。
“我看到你的坐骑,就先来参合宫了。”
“皇兄,若不是父皇...我们本应在晋阳相见。”
慕容璟珑从军时尚且懵懂,所以以慕容恪马首是瞻,少时的依赖如今仿佛怎么都抹不去的印痕,兀自盘桓于心。
“我与你有很多话要说,璟珑。”慕容恪放下暖石,缓缓起身,精致的铠甲上,消融的冰凌逐渐汇成蜿蜒的涓流,“迟些时候吧,”他说,“我去卸下铠甲,之后与母后行礼。”
“记得来我这小酌。”慕容璟珑跟着站起身,语气出奇得平淡。
慕容恪露出笑意,转身向殿外走去,“雪是不是愈渐大了?”他在檐下仰首而立,轻声自语。
被繁芜雪絮切得粉碎的天穹下堆满浓重的阴郁,早已分不清哪些是污浊的云,哪些是淡薄的天光。
“据说大雪会吸走声音,”慕容璟珑说,“皇兄,我等你过来。”
“嗯,”慕容恪的背影答应着,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慕容恪走后不久皇后的檄文便到了,彼时慕容璟珑正在雪中凝思,激烈的争执和金铁出鞘之声忽然传来,随后芷幽急慌慌穿过回廊,“殿下...”她满脸惊慌,气喘吁吁地说,“前庭中...”
他心若止水,却仍从殿中取过名为刈鹿的长刀,因为社稷之重,皇城中的任何波澜都是不容轻慢地巨变。
刈鹿其名,取意秦失其鹿,天下刈之,有着如轻戟般的长柄细刃,然而七尺之余,能与常人比肩,刃纹流云恍若天之脊檩,陨铁秋霜不过三指之阔,却能斩金玉。
慕容璟珑在风雪中踯躅前行,当他到达前庭时,椒图等人正与数十名绣衣双剑的武士对峙着,气氛肃杀,如同鹤唳。
是绣衣司,慕容璟珑缓步介入人群,仿若渐沉入归墟的金乌,“你们,有何事?”他说,语气却出奇平静。
“绣衣御使,翊坤御赐!”人群中忽然闪出一人,手中高举一枚深色的腰牌,厉声说着,“御赐玄铁令,可随意监稽!”他语气生硬,仿佛被参合宫主人的温和助长了勇气。
“监稽我什么?”慕容璟珑一脸漠然。
“微臣请问殿下,为何藏匿这些武装的兵士在参合宫?”措辞并不激烈,却也不曾体现请教的意味。
黑马的武士被彻底激怒了,他们开始跃跃欲试,就像期冀号令的战争巨兽般愈加按捺不住,对他们来说,轻视慕容璟珑的行为无异于践踏被他们视为生命的武道和尊严。
参合宫主人抬起的手令喧嚣戛然而止,“他们是骧龙骑的勇士,”他决然地说,“他们在执礼御卫的注目下进入皇城,在参合宫中坦荡如砥地歇息,什么是藏匿?因为未经绣衣司的首肯吗?”他在心底冷笑,前所未有的监稽,牵强附会的藉词,他摇摇头,很难不去思忖绣衣司隐含的目的。
“大燕律法,皇城之内,除绣衣司、羽林卫外禁绝武装,这个,殿下您不知道?”
“我不知道的是...”慕容璟珑冷笑着说,“绣衣司手中的权柄,竟已超过了光禄勋。”光禄勋是重要的九卿,辖下有司掌皇城进出、安危,守卫宫阙的执礼御卫、皇城司和羽林卫,
“殿下,光禄勋的疏忽绣衣司无法视而不见!”然而他依旧咄咄逼人。
“光禄勋可不会僭越擅闯我参合宫,而绣衣司,你们又有何权利干预我的部署?”慕容璟珑语气如常,可是气势却不再收敛,刈鹿耸立在侧,握柄裹着玄色的束带,彻骨的寒意令忽然朔风凝滞,碎雪却倏地惊起。
名为恐惧的情愫是一种玄妙的绝对值,当第一丝怯懦出现时,沦陷的时刻紧跟着降临了。
翊坤御赐的权利令绣衣司夜郎自大,但当他们面对虓虎的皇子,和面目狰狞,顷刻间就要茹毛饮血的骧龙骑武士时,有人开始色厉内荏,禁不住在凄寒的风中渗出汗滴。
“皇子殿下,殿下!”一位白脸侍官呼唤着仓皇闯入前庭,慕容璟珑认得他,他是玉绥宫中的掌事公公。
“请您息怒,殿下,小臣是给您送檄文的,这些是娘娘的护卫,小臣腿脚不济,赶不上,这误会...小臣委实该死,该死!”他忙不迭地解释着,露出气喘吁吁的窘态。
“越俎代庖的误会,以后还是免了吧!”慕容璟珑目光如炬,语气决绝,先前的温和仿佛随风散了,“僭越的言行,难免让人联想到篡权的阴谋!”
“啊,殿下!”篡权,谁敢于皇城中妄论篡权?掌事公公一跪到地,口中嚅嗫着,“殿下,溥天之下,率土之滨,误会是因小臣而生,这两字大不韪的罪责,小臣可担不起啊!”
“算上你背后的人,就担得起了。”椒图倒持双戟,冷冷地说。
“椒图,收起武器。”慕容璟珑说,椒图应着,将双戟收在身后。
“起身,”他命令道,“你要传递什么檄文?”
“啊,啊,谢皇子赦宥,”掌事公公站起身,从袖中抽出锦帛,将之缓缓展开,“丁未年,辛亥月,戊申日,皇帝仙逝,举国悲恸,以檄文昭告,晓谕天下,太子儁继位之仪,大行皇帝葬礼...”念毕他卷起锦帛,仿若换了个人般志得意满,“小臣奉命传递檄文,不辱使命,小臣告退了。”他说着一躬到地,领着绣衣御使走了。
须臾后慕容璟珑又坐在参合殿中,然而他心中积郁,参不透绣衣司的意图,芷幽奉了参茶过来,见他眉头紧蹙,以为是在为先前的闹剧负气,于是轻启樱唇,娓娓说道:“殿下,那些人,我们私下都叫作绣衣狗的,您可不要放在心上...”
她的话引来另一位侍女的窃笑,慕容璟珑去望时,她急慌慌垂下头。
“殿下,您今日可是教他们知道厉害了,”芷幽浅浅笑着,“奴婢们也觉得欢喜,最近宫中压抑,诡谲之事接踵而至...”她说着,恬静的脸上忽然现出畏怯。
“诡谲之事?是什么?”慕容璟珑未加多想,几乎下意识地问道。
“是芷幽多言了...芷幽不该乱说的...”她禁不住嚅嗫。
“芷幽,你尽管说就是。”
“可是...可是芷幽有一个侍奉嫔妃的姐妹,比芷幽还小一岁,前些日子无端被赐死了,奴婢们如履薄冰,命若草芥...”她忽然眼圈泛红,剪水的瞳眸顷刻噙满泪滴。
芷幽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然而慕容璟珑却置若罔闻,因为命如草芥的描述令他震颤,他见识过太多死亡,多到令他麻木,可那都是心中已有觉悟的军人、武者,他们以死捍卫自认珍贵的东西,诸如故土,家国,诸如在王都安居的百姓,诸如芷幽,诸如皇后,诸如慕容儁。
在安逸的皇城,不是只有宫墙、积雪和池水是冷的吗?据守社稷的人竭力求生,不见兵戈的人却命如草芥,这是否等于剥去了那些死者以生命为代价的意义?慕容璟珑忽然为自己,为那些死者的坚持感到悲戚。
“芷幽,这是参合宫。”他提醒她。
“是...殿下,”芷幽像是下定了决心,“前些天,前些天,在太极殿服侍君上的掌事公公,晚上在后花园天水池中溺死了...”她怯生生地说。
“暮秋薄雾,氤氲成云,是不是掌灯迟了害他失足落水?”人有旦夕祸福,与之类似的事情每时每刻都在重复上演,慕容璟珑并不在意,只是因为芷幽花容失色才这样安慰她,然而紧接着他又幡然醒悟,若是失足落水,那么呼声,或者挣扎声必定会惊动昼夜巡视的羽林卫,可是...
“太医看过了?”
“回殿下,太医看过了,说没有异样。”
“既然没有异样,芷幽,”慕容璟珑谛视着她的脸庞,“那,诡谲在何处?”
“殿下...”她轻咬着唇,仍在犹疑,“殿下...羽林卫负责打捞,围观的内侍说...说掌事公公双眸渗血,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