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幽州临淄至大燕王都四五日路程,慕容璟珑和他的三十名随扈晓行夜宿一路疾驰,不到两日便已依稀望见矗立于薄雾中的燕京城池。
严寒北国,萦绕着从极北氤氲而至的凉意,同样是霜月的深秋,然而辽东的积雪之地已是终结的时季,植被披着灰白的冻霜,凝华的冰晶在寡淡日光下泛出静谧的蓝。
雄俊的黑马仍在不知疲倦地奔波,仿若漆黑的风,从刚刚渗出凉意的南境班师回朝,不眠不休地穿过林海、丘地,直至黑马的呼吸凝结成迟滞的雾霭,他们以令人惊叹的速度闯入京畿,比从临淄递送而至的烽火讯息更早抵达燕京。
所以当慕容璟珑和他的武士濒临清晨的王城时,城上守卫如同一无所知的孩童般安闲无事,黑马穿过晨雾中喧嚣的市集,拥挤的商庶行人仿佛落潮般纷纷退却,在他们脚下,迢遥的道路尽头是一座高耸的城池,其上飘摇着燕国的赤鹿旌旗,已随秋风化为烈焰。
黑马暴躁的蹄声先于他们身披黑甲的身影率先抵达城下,守城卫士却因为前所未有的侵略而陷入惶恐,没有讯息,没有通报,他们犹疑地擂响战鼓,安谧已久的鼓膜倏然惊起尘霾,爆发出拖着悠长尾音的低沉鼓声,开始恣意震颤城中守卫的心。紧接着身披铠甲的卫士从城防中汹涌而出,仓皇地紧闭城门,布置城防,他们比忙于预警的守卫更加不知所措,只好本能地在城下列阵,在深秋轻薄的曦光中高举起铁铸的长戟。
黑马并未因此却步,直至濒近城下,又在顷刻趋于静止,仿若厚重的乌云不容置喙,城下守卫因此仓皇无措,因为雄俊的黑马漆黑如夜,比身躯最为魁伟的卫士还要庞大,恍如梦魇的异兽令人不安,即便他们早已隐去杀机...
他们是大燕之国的骧龙骑,以慕容璟珑为王,以黑色战马为名的高尚武者,黑色斗篷包裹着相似的密布战争痕迹却依旧耀目如新的漆黑铠甲,他们不卑不亢,坚毅的眼神透着无所畏忌。尽管骧龙骑的威名在北地无人不知,尽管黑马的印记让人过目难忘,可守城卫士从不曾亲睹他们的伟岸,所以此时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气氛也从喧嚣的躁动化为令人不安的静谧...
随时间流逝,严阵以待的守卫终于开始瓦解。“不准后退!”城门司暴躁的呵斥倏然传来,成为落水者梦寐以求的稻草,他穿过涣散的守军,向缄默的不速之客投去满含怒火的目光,“大燕律法,有谋毁宫阙者,悖违社稷者,斩!”他按着佩剑愤懑地咆哮,可声音却透着犹疑,或许是因为燕京城防与冰冷的刀戈已暌别日久。
于是黑马的首领嗅出畏忌、不安,以及其他从富庶与和平中滋生的东西,他默然不语,只是从漆黑的裘披中伸出覆着殷红臂铠的手,又从马鞍前挂袋中取出金牌,一面镌刻鹿犄的金令,工整的细字在熹微的晨光中若隐若现,愈渐清晰,上呈:天罡慕容皇子璟珑
“...皇子殿下!”城门司恍如惊醒般一躬到地,“守城未接到命令...不知殿下至此...”他嚅嗫着,忽然向身后疾呼道:“撤去城防,撤去城防!”
城门司战战兢兢的喊声沦为仓皇地宣泄,令彷徨于城下的焦灼瞬间变为芜杂的混乱,手握长戟的卫士展开仓促的忙碌,在溅起的尘埃落定前便开辟出宽阔通路,不过他们辛勤的劳作并未换来嘉许,因为慕容璟珑正凝视着皇城,心无旁骛,映着晨光的瞳底望不见一丝波澜。
眼中的岿然城池让他感到熟悉又陌生,一条经纬平直的道路在脚下延伸,一直到棂星门朱红的萧墙下,两侧是盛极的商市,丹楹刻桷的亭宇看上去恢弘别致,遵照汉时风格几经修葺,石榭、木楼,甚至晋民庙宇,荟萃着无数巧匠心血,然而慕容璟珑从中却感受不到任何温度,在被尊为燕首的鲜卑国都,大燕之国的宫阙所在,他怅然若失,映于眼底的只剩彻骨的浮华。
黑马静谧前行,沿径积雪的碧瓦,曲折的飞檐,苍郁的青松,沿径所有精致却生硬的建筑,慕容璟珑熟知这一切,熟知积雪的碧瓦,因为积雪的碧瓦是白鹭的羽冠,熟知曲折的飞檐,因为曲折的飞檐是赤鹿的尖犄,熟知苍郁的青松,因为苍郁的青松是鲜卑一族不屈的魂灵,他熟知这一切,因为他的父皇曾无数次诉说,用谆谆语气诉说着:燕京,被寄予名为传承的希望。
可是,他又对此深感陌生,因为讲述这一切的人忽然不在了,就像尖犄的飞檐因为白鹭南去而黯淡,就像朔风中静静休憩的青松,已失了不屈的秉性。
所以当慕容璟珑依稀望见高耸于棂星门侧的赤鹿雕像时,他驻足停留,虽然朱红萧墙下已簇拥着迎接他的执礼御卫。棂星门,棂星门,他缓缓卸下面甲,露出一张与杀戮和暴戾毫无相干的隽秀脸庞。
棂星是顺势的星宿,汉高祖刘邦在开国时祭祀棂星祈求风调雨顺,慕容皝以此命名皇城正门,正是希冀积雪之地的燕国也能岁稔年丰。当棂星门建成时慕容璟珑还未理解其中寓意,他以为武士始于乱世而终于沙场,与三尺剑为伴便是其恰如其分的归宿,一如今日此时,他忘了思量有关政治的纠葛甚至比铁铸刀剑还要锋锐、凶险,因为慕容皝是先人时代的主宰,他的逝去同时昭告着旧时代的落幕。
慕容璟珑心中怅然,无奈垂首,静谧地前行着,棂星门前的海棠依旧执著地绽放,不时落下细小恬淡的花瓣,随霜月的朔风,纷繁的落英如脂粉般形成一条让人哀伤的花廊,数月前他才秣马厉兵经此离去,此时置身于相若的花雨却不得不面对物是人非的悲哀,慕容璟珑因此而落寞,时间仿佛陷入迟滞,馥郁的花香就像毒,轻易唤起心中已变得恍惚的记忆...
慕容皝一生雄毅,精于权略,所有关于他的事迹都已成为传说,与磅礴的雪势一同盘桓于极北,他统驭辽东,缔造了卓绝的鲜卑盛世,创立让世人闻风丧胆的骧龙骑,他以儒法治国,以王道收心,戎马倥惚,一生清正,他是鲜卑的王,是慕容璟珑仰慕的父皇,更是卓立于心的撑持。
可是这一切都随寒风消逝了,在初雪来临之前,空气中充斥着拘谨的气氛,列队的执礼御卫如死般沉寂,这是为迎接久别的皇子而绸缪的仪仗,此时却恍若在铺陈另一个引人惆怅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