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我一天也没有待过。”“那你说的这些是哪里知道的?”“我从书上看的。”“噢,一介书生呀。”“是的,我当过老师。”“什么老师?”
“大学老师。”“教什么的?”“文艺理论。”
“噢,是文人呀,我说口才这么好。”“也不是什么文人,口才一般吧。”
这段对话他们都很流利,像在聊天,李光定却觉得是刀光剑影,不敢有一点闪失。“知道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中年男子说这话的时候,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进一步的追问。李光定随声附和:“是的,知易行难嘛。但如果问题能看得明白,分析得清楚,做起来也就有了方向。”中年男子很快地说:“这话很对。”
他们一来二往地说着,其实已经说了一个多小时,下午三点闭馆,差不多就是三点了,很多招聘摊位正在撤去,一群一群的人也往门口涌去。
中年男子站了起来,用手拍了拍李光定的肩膀:“小伙子,你是我这两天看到的最优秀的一个,如果你有兴趣,明天来找我。”说着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了一张名片,双手递给了李光定,转身就要走,突然回头又说,“上面有我的地址和电话。”说完就消失在滚滚人流中。
李光定目送着中年男子直溜溜地出去,自己也随着人流往外涌,他一边被人流往前推动着走,一边拿出刚才的名片。贾有成,董事长,广东保协产业控股集团,珠海前山,手机后四位全是3。
走出偌大的招聘市场后,李光定深深吸了一口气,夏天的珠海,气温非常高,穿短袖稍微一动就大汗淋漓。他想到刚才的面试,想到自己的偷偷观察,想到奇怪的、与众不同的贾有成,李光定似乎觉得命运可能会因此改变。
李光定花了一个半小时,慢慢走回到住处。刚坐定,李立也回来了,李光定一看到他,就说:“走,今天我请客,出去喝一杯。”
李立笑着说:“怎么了?找到工作了?这么高兴!”李光定一脸平静:“哪那么容易?反正今天觉得不一样,走吧。”两个人边说边拉扯着出去了。珠海有一条非常有名的路叫情侣路,这条路很长,正好在海边盘旋,是晚上散步和情人约会的天然场所,情侣路北端有很多大排档,供应的都是非常好吃的各样生猛海鲜,两人找了一个地方坐下,老板热情地打着招呼,问是吃鱼或是吃海豚,李光定随手点了好几个小菜,又说:“拿一打海珠来,要冰的。”
李立说:“哇,你要一打呀,我明天可要上班的。”“上班有什么影响,才12瓶,又不让你掏钱,你只管喝吧。”
两人正说着,老板很麻利地上了菜:炒海螺,油炸河虾,凉拌海蜇,砂锅鱼头,白灼生菜,牛肉炒河粉,还有一个小海鲜靓汤,满满地摆了一桌子。
凉风习习,送来海的腥味,李立调侃着说:“今天怎么了?平时比葛朗台都吝啬。”“哈哈,以后请你的机会多着呢!”两个人轻松地聊着喝着,啤酒一瓶瓶地就见底了。差不多喝了五六瓶时,李立终于忍不住了:“快说说今天到底有什么收获。”李光定才一五一十地把白天发生的事情复述了一遍,李立很认真地听,有时会插话问些细节。李光定说完这些话时,差不多又喝了两瓶,大排档老板看到桌子上的菜很快要吃完了,就说:“我送你们一盘水煮花生米吧。”李光定乐呵呵地打趣:“老板你真是太了解我们了,我们就是吃花生长大的。你早说有花生米,我就不点那些菜了,哈哈。”
李立则一脸严肃,在思考着李光定白天发生的情况,他说:“保协集团我知道,在珠海是数一数二的大企业,但它是一个纯粹的家族企业,听说内部很乱的。你去能干什么呢?你也没有企业管理经验呀?”
李光定说:“我去做老板助理呀。”李立直愣愣地说:“你傻呀,在广东你知道什么是老板助理吗?是漂亮小秘的代称,你五大三粗的做什么助理呀?”李光定仍然笑眯眯的,不紧不慢地说:“我的感觉不一样,我觉得贾老板是一个做事的人,想找一个漂亮的花瓶还不简单吗,用得着他亲自去找?”“毛病呀你,找小秘难道还要人代替,别人看上的他自己不一定能看上呀?”
“那我不是女的呀,他为什么要跟我聊那么多?何况还邀请我明天去公司再聊呢。”
李立仍然是一副怀疑的表情:“还邀请你明天去公司?那等你明天去看看后我们再商量。”
差不多快11点了,盘子基本全部清空,桌子下面躺着12个空酒瓶。李立有些小醉,李光定因为一直处于亢奋状态,似乎意犹未尽,当他还想再要酒时,被李立连拉带扯地拽走。回到家,酒劲也上来了,一头倒在地铺上睡着了。
3.如来不如来
第二天一大早,李立还没醒来,李光定已经起床,胡乱洗了把脸,轻轻地关上门到外面散步了。
其实他没有早起的习惯,也不像很多具有从容品质的男人,喜怒不形于色,什么事都能不放在心上。他是一个有事放不下的人,从小便如此。那时他是班里的学习委员,每到考试的时候他总会比别人起得都早,一个一个宿舍地叫醒其他同学,让很多人气得直想打他。
这次同样是,他走在珠海海边的小巷子里,清晰地闻到海腥味,一边走一边想:“今天的面试将会是什么情况,也许会无功而返,也许能够顺利通过,要能通过就好了,到时我会好好干的。”
那时候,李光定的脾性不像如今找工作人的心态:行就干,不行就走人。他没有找过工作,唯一的一次工作经历还是学校包办分配的;也没有跳槽的经历,他觉得人生的意义不在于频繁地寻找,而是一条道走到黑。哪怕是错的,真正坚持下来错也会变成对。这个品质也是李光定所有品质的一部分,即使多年过去了,也仍然没有在这一点上有过太大的修正。
差不多八点时,他回到住处,此时李立已经上班走了。李光定重新打扮了一下自己,换上了新购的衬衣西裤,然后拿着珠海的交通地图出了门。
坐了十多站路,到了前山站。下公交就看到正前方有一个巨大的广告牌,上面赫然写着“保协家具市场”,顺着广告牌往前看,是一个一眼望不到边的市场,这个市场呈不规则的长方形,像一条盘旋起来的长龙,后来李光定才知道这个市场是当时广东最大的家具市场,长有五千米。
李光定心想:“这个贾老板确实不是一个小老板,昨天要是把他当骗子,真是瞎了狗眼,幸好本人慧眼识珠,哈哈!”一边想着,一边进了市场的入口处,虽然才刚刚早上九点钟,却已经人头攒动,有的商家正在开大大的卷帘门,哗啦哗啦地响;有的商家前已经有人在讨价还价了。
抬头看时,看到一个方方正正的五层楼房,上面写着“保协集团”四个大字,字上面还有一个像阴阳八卦的标志,“这应该就是贾有成办公的地方吧。”李光定自言自语。
进大门后,一个保安很神气地问,“你找谁?”
“我,我找贾有成董事长。”“你找贾董?预约了吗?”“没有约。”
“没有约怎么行?贾董不接待没有预约的人,他很忙。”“噢,对了,是他让我来的。”“什么?不是没有约吗?”“是没有约呀,但他昨天说让我今天来找他的。”“你认识贾董?”
“是的,认识。”“你这人,怎么说话这么不清楚呀?”保安一边不耐烦地发着牢骚,一边拿起电话就打,“喂,林总吗?下面有一个人找贾董,说是贾董让他来的。”对方说什么听不到,只听保安很爽快地应承:“好的,知道了。”保安放下电话,指了指边上的沙发说,“你先坐那儿等一会儿吧。”李光定走过去,刚刚坐下,就听到电话响了,那保安说:“知道了。”就挂了电话。
然后又指着李光定说,“你,可以上去了。对了,直接上五楼。”李光定一边说着谢谢,一边用眼神找着上去的楼梯。保安又指着前台的左手边说:
“那里有电梯,你直接上去就是了。”李光定快步走过去,按了箭头直接进了电梯,在电梯里还想:“真是有派头,就五层还要装电梯。”到了五楼。整个楼层不大,房间是左右相对,有点像李光定在大学教书时的教研室,他正在琢磨贾有成在哪个房间,挨着电梯的第一个房间里走出一个女人。这女人高挑白皙,气质脱俗,只是脸上表情冷漠。
李光定还没来得及细看,那女人说:“你姓李?找贾董的是吧?”听那口音,普通话相当标准,应该不是广东人。
李光定急忙应着说:“是!”“你直接到最里面的那个房间,贾董在等你。”说完,她扭头直接进了房间,好像她是一团铁,屋内有块巨大的吸铁石。
李光定快步走到了最里面的那一间,看了看紧掩着的门,门上没有任何标识,他原以为应该有个“董事长办公室”的字样,在他当教师的大学里,每个教研室门上都有一个明确的标牌,比如叫文学评论教研室等。他吸了一口气,轻轻地敲了一下门。“进来吧!”一个很洪亮的声音。没错,是贾有成昨天的声音!
李光定刚进门,贾有成就迎了过来,伸出手说:“你还挺早的嘛,坐坐坐。”李光定谦恭地握了一下手,迅速扫了一眼贾有成的办公室,发现这里面别有洞天,从外面看不大,里面至少有一百多平方米。贾有成端了一杯水递给李光定,随后从自己那个像床一样大的班台上端起一个大水杯,边喝边说:“昨天我们务虚,今天我们务实。好不好?”他说这话的时候,似乎并不是在征求李光定的意见。
“好的好的。”
贾有成说:“你先聊聊你自己吧。其实我只知道你姓什么,叫什么我都不知道,你以往做过什么我更不知道了。说说吧。”
“我?从哪说起呢?”李光定很诚恳地问。“从哪说都行,反正我准备了一上午时间给你,够吗?”贾有成这种说话的感觉让李光定很舒服,岂止是舒服,简直是很温暖,这种温暖的感觉,即使是多年以后,李光定回忆起来都还有点激动。李光定不知道说什么好,索性就从小时候家里如何穷,如何考上大学,如何在上学期间摆地摊,如何不要家里一分钱反而还给家里寄钱,如何考上研究生,又如何在大学里把最枯燥的书教成学生最喜欢的课,如何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义无反顾地到广东下海,甚至是如何在招聘市场偷偷观察了半个小时贾有成等等,一股脑地全倒了出来。
他说的时候,贾有成从没有打断过一句话,不时地站起来给李光定的杯子里加水。李光定差不多讲了一个多小时,讲罢,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钟表,非常歉意地对贾有成说:“不好意思,一不留神讲多了,用了这么长时间。”
“没关系没关系,我喜欢听。”贾有成很畅快地说,“那好,你有没有想过,你想找一个什么样的工作或者说你想要什么?”
贾有成这样的提问方式,也同样让李光定觉得很舒服,不只舒服,还有佩服,甚至这样的面试形式也是后来李光定一直效仿的。
其实这个问题李光定早有准备,并认真思考过。他说:“我希望在这样的单位里卖命。”
李光定说这话的时候已经很放松了,不然他不会说卖命这个带点江湖味道的词。“我觉得有三点就足够了。第一,这个单位要有一个无限的空间让我发展和上升。不要稍一努力就到天花板了。第二,不管单位多大或者多小,我要能跟我的顶头上司彻底地沟通。第三,要给我一个市场化的薪酬,或者说对我劳动的承认吧。”李光定一气呵成,说完后略带不安地看了看贾有成,他以前从没有对一个陌生人说过这样的话。贾有成听完,略有所思,突然站起来,拍着李光定的肩膀说:“小伙子,你是我要找的人。我现在能告诉你的是,你这三条我相信没有问题,但记住,很多事要靠自己去争取。你现在的主要问题是,没有做过企业,我不是说没做过企业以后就做不好,智慧是相通的,关键是你要能坚持,能从最小的事情上做起,从最底层的岗位上做起。你能吗?”贾有成突然转向李光定,目光坚毅地看着他,并加强语气问了这么一句。
李光定胸有成竹地说:“没有问题!”“那好,如果没有问题,明天你就来上班,具体工作和程序,明早你到门口那间办公室找林总。”说完,贾有成走到大班台后面的椅子上坐下了,似乎刚才的一切已成为过去。
李光定虽然心里还有很多疑问,但贾有成已经下了逐客令,他也只有先行道别。李光定经过刚才贾有成口中林总的办公室门口时,才意识到刚才那个冷冰冰的女人就是林总,他坐电梯下到一楼,朝保安笑了笑,同时注视了一下这栋办公楼,那个时候他不会知道,自己以后的事业和生活已经与这栋楼密不可分了。李光定刚走出贾有成的办公室,贾有成就把林默然叫了进去,他有些不满地说人力资源部的效率太低了,招一个助理半年过去了都没有招到。
林默然打断他说:“贾董您不能这样说,岗位要求明确清晰的,我们都能招到,您这个助理的岗位不要说人事部,就连我这个主管的副总都不太清楚,我们怎么招?”
“好了,好了,我们不争了,我最怕你们找理由。”贾有成不耐烦地说。“老板,我不是找理由,我知道你只要结果,一切结果导向,但我们对于关键岗位还是要充分沟通才行。后来我知道你直接到人才市场去招聘,这说明我的工作需要检讨。”林默然诚恳地说。
这两人在一起打拼了多年,信任自不必说,彼此非常默契,林默然刚来时一直是贾有成的秘书,一直做到公司的常务副总,算是集团公司二把手,那是用业绩拼出来的。所以两人说话直奔主题,从不绕弯子,但林默然非常清楚自己的位置,从不逾矩,这也是林默然与其他人比更职业的地方。她很清楚地知道,老板和员工之间的这个度,远则疏,近则辱。很多人把握不好,老板表示出亲密态度的时候自己也放松了,然后称兄道弟,毫无顾忌,结果自食其果,甚至自取其辱。
贾有成说:“你也别检讨了,刚才我面试了一个小伙子,感觉还不错,你看看吧,人先用着,具体岗位你安排,如果以董事长秘书的身份可能成长会快些,总之你定吧,我让他明早找你报到。”
“好的,我知道了。”林默然应着,正准备走,又回头问,“你看他的薪酬如何定位?”“根据岗位你来定呀,秘书是多少就是多少吧。他是外地人才来广东,生活上多关照一些。”“我知道了。”林默然转身离开,轻轻关上了贾有成的门。
4.观音千手多
林默然有早起的习惯,起床后沿着情侣路跑上半小时,然后回屋洗个热水澡,接下来开始精致地化妆,八点半准时到公司。她到办公室首件事就是先把一天的工作计划逐条写进一个精致记事簿里,做完一条打一个钩,没有做完的打一个叉,这样工作起来效率非常高,也从不会遗漏什么重要事件。
今天她写在记事簿里的第一项,是面试或者说是安排贾董看上的那个小伙子。她一边想着工作,一边抿了口热咖啡。每天进办公室后她都会冲杯热咖啡,她喜欢咖啡浓浓的香味。
林默然毕业于江中大学外语专业,当年她对英美文学有狂热的爱好,也一直以英美中产阶级的生活方式善待自己。所以在制定保协集团的招聘填写资料时,她大胆开创了填写中英文双语资料的先河,这在当时还是个特别时髦新颖的举措,很多填写资料者的职业水平,就这么一览无余地袒露在了她的眼皮底下。
九点十分,一个穿着白色长袖、黑色皮鞋,皮带扣内镶着一条金色鳄鱼的小伙子走进她的办公室,来人正是李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