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俱舍论》的反对者及其新有部说
由于《俱舍论》对《大毗婆沙论》作批判,引起了保守的、不轻易放弃己见的婆沙师们的辩护,其中最有力的一家是悟入的弟子众贤。悟入(梵名音译作塞建地罗、塞健陀、索建地罗)是位温厚之人,曾为世亲的老师。据说世亲属有部,而旁研经部义,为了改善有部宗义着手研究《婆沙》。当时迦湿弥罗采取锁国政策,不许外人进入,世亲鉴于欲得虎子必入虎穴,因此改装易名潜入迦湿弥罗国,拜悟入为师,研究《大毗婆沙论》达四年之久。悟入在与世亲的讨论中,观破世亲为异派人,因此恐有不测,乃劝他归里。世亲归国后,每日为众讲《婆沙》,并将每日所讲作成颂文,前后得了六百颂,这就是有名的《俱舍论颂》。世亲更寄给迦湿弥罗。这时迦湿弥罗的比丘,以为世亲为他们弘扬有部的教义而高兴,可是悟入并不以为然,断言此颂并非迦湿弥罗有部的正统思想,于是又寄返世亲细加注释了。世亲注释之后,即现今之《俱舍论》三十卷。此论果如悟入所料,并非有部的正统思想,不仅间加以批评,甚至有嘲弄之言。这时悟入的弟子众贤(梵名音译僧伽跋陀罗)在忿怒之下,刻苦研究十二年,遂成《俱舍雹论》二万五千颂,计有八十万言。旋与学徒数名持之往访世亲,欲挫其所论。时世亲寓居磔迦国奢羯罗城,闻其将至,因不欲与他争论,乃治行装,率门人远行。众贤亦转道,然至秣底补罗国僧伽蓝,实病不能起,乃由门人携其论致世亲。世亲见书阅论,沉吟良久,谓门人言:“理虽不足,辞乃有余,于我宗多有创新发明。”遂改名为《顺正理论》。未久,众贤亦命终于僧伽蓝。悟入亦著有《入阿毗达磨论》二卷,婉转以明有部之教义。
《阿毗达磨顺正理论》凡八十卷。玄奘大师译,收于《大正藏》第二十九册。又称《随实论》、《俱舍雹论》,略称《顺正理论》、《正理论》。共计有二万五千颂八十万言,计分八品:1辩本事品,明示蕴、处、界之三种,摄一切法。2辩差别品、明示二十二根之差别,论破无因、一因、不平等因等之计执。3辩缘起品,明示三界、五蕴、七识住、九有情居、四生等,及中有十二因缘、有情非有情之世间相等。4辩业品,辩说诸业。5辩随缘品,说明烦恼。6辩贤圣品,叙述贤圣之行果。7辩智品,说明断道。8辩定品,辩说诸定。
众贤还造有《显宗论》。还有自称为作灯者的人,造有《阿毗达磨灯论》,都是论破《俱舍论》的,简介如下:
《阿毗达磨显宗论》凡四十卷,众贤造,玄奘大师译,收于《大正藏》第二十九册。众贤先作《顺正理论》,以论破世亲之《俱舍论》,后以《顺正理论》之文广博而难把握,乃摘要而更作该《显宗论》,专主显正,分为九品,即:序品、辩本事品、辩差别品、辩随缘品、辩业品、辩随眠品、辩贤圣品、辩智品、辩正品。除序品叙述作论因缘外,其余八品之品目皆同于《顺正理论》。
《阿毗达磨灯论》系公元1937年,由罗睺罗三雅纳于中国西藏发现之写本,1959年由杰尼校定出版。内容由韵文部分之与散文注释部分之构成,系一本小乘论典。作者自称为作灯者,并称世亲为论藏之编纂者。不详作者其他的事迹、生平。该论亦以反对、批判《俱舍论》为基本论点,并站在有部之立场。其观点与众贤之《顺正理论》、《显宗论》相同,即以批评《俱舍论》为旨。其主要内容为记述五蕴、十二处、十八界。批判世亲有漏法之随增问题。并从婆沙师之传统,主张根见说。此外,在“有对”之项目则与《阿毗昙心论经》、《俱舍论》等相同,引用童受(梵名音译鸠摩逻多)之一颂,此点颇受学者们注目。因为鸠摩逻多是经量部之本师,时人以“日照论师”尊称之,而与马鸣、龙树、提婆并号“四日照世”。
《顺正理论》的体裁,是采用评释的方法,即对《俱舍论》作出批评性的注解。但对《俱舍论》的说法,并不是百分之百的抹杀,只是将“意朋经部”和批评《婆沙》的地方,有些辩驳,而且辩驳得相当彻底。不但在义理上加以驳斥,而且指出《俱舍论》批评《婆沙》所根据的是经量部学说,即从其理论来源做寻根究底的追索。《顺正理论》的基本立场,既然是驳斥经部纯洁婆沙正统有部说,重点当然是从道理上来辩护的,道理越辩越深,因而对《大毗婆沙论》的原作有所发展,甚至改动(因为《婆沙论》本身存在缺点,辩护时不能强之为辞,多少是有改动的)。可是,尽管它标榜只是扶持本宗,实际上,通过辩论还是把有部的思想理论推进了一步。因此,一般把《顺正理论》看做新说一切有部说。其实,《俱舍论》已经开始做了革新有部的工作,不过没有得到毗婆沙师们的公认,而《顺正理论》对《俱舍论》有的加以肯定、有的给予驳斥,看起来似乎更全面、更新颖,因而得到承认。故《阿毗达磨顺正理论》正式成为新说一切有部说。
新有部对原来有部学说变动最主要之处,是关于一切有的说法。有部各家著述,对于“有”有各种说法,说得都不明白,这主要是婆沙师们的著述基本上是根据《发智论》的,而《发智论》本身对一切有就没有说清楚,所以各家的说法难以取得一致。到《俱舍论》时,对各种说法加以总结,对一切有作了另外的论证。
《俱舍论》的论证,是采用二教二理。二理之一是“心不缘无法”,认为心必有境。法体如果没有,就不会有别它的心出现。例如,各部派诤执最大的一个问题,即是一切法三世有的说法。一切有部认为,一切有含有二层意思,一是一切法体有,二是三世均有。三世中的现在不成问题,过去、未来,许多部派就不赞成。《俱舍论》对此总结,按心必有境的原则,既对过去、未来有所认识,那也一定有作为认识对象的过去、未来之法(境)。这就是《俱舍论》总结提出的二理之一。众贤对这一问题亦有发挥,即抓着二理之一的这一理为重点,在《显宗论》开头,对说一切有部以外各家不同说法,一一列举,并借口《法集经》说是佛陀预先知道这些不合理的说法的,总计有四十四条。其中最重要的一条是“心亦缘无境”,众贤把这一条作为他所反对的最后一条,就表明他强调“心必有境”,并把它作为主张的重点。实际上,这也就更正了以前不完备的说法,对“一切有”说作了重新的检讨,比《大毗婆沙论》说的更清楚了。
《顺正理论》经过“心必有境”这番论证,从而把一切有的“有”更加推广了。众贤认为,除了实在的有算“有”之外,假有也算“有”。他首先对实在的“有”加以区别,说有的“有”是体用兼备的,有的则仅有体而无用。从用的方面讲,有的有功能,有的无功能。其次在假有中,他认为有些假有是直接依实而施设的,如瓶是假有,但瓶所依的水土等材料是实有的。有些假有是依“假”而实施的,如军队、树林是假有,但是依其个体的树、人等集合而成的,树与人的本身就是假有,像人是五蕴和合的,五蕴则是假有。两种假有中,不管哪一种,一概都是有。所以,“有”在广义上包括一切,因为心必有境,有此心就有此境。问题是:如果泛泛地说有,则假有也是有,如果仅指真实的有,则又必须分别真假。由于把实有的体用分开来讲,又把用分为有功能、无功能,所以实有的范围还是相当大的,而且通用于三世。过、未法是有体无用,如过去“业”已得了果的,将来就不会再有作用了,但它的体还承认其存在,而且是属实有的范围。这种解释,则无一不有,无时不有,实有的范围就相当广范了。
新说除对“有”的发展外,其他方面也有发展,如关于色法的“极微”理论等。有部原来对极微的说法,是从智慧上将法分析到不能再分析的程度,就是极微。这种极微不仅肉眼见不到,就是所谓“天眼”也看不见,即已不属于眼根的境界。这种说法,就可以被斥为假有而非真有。《顺正理论》对此有了新的解释,它认为个别极微眼见不到的,但由七个极微构成的单位名件“阿耨”,则是可以看得到的,而非假有。阿耨按说不是极微,为什么还叫极微呢?《顺正理论》认为阿耨是同类和集的极微,而非异类和合的聚,极微总是在固结状态中才能存在,没有不和集的单独体,所以阿耨是能感觉到的实有,而且仍然是极微。这种发展,承认极微的物质存在,比较接近唯物论的说法了。
新有部还配合二谛来讲实有,实有属于胜义谛有,假有是世俗谛有,则认为假依于实,假有分析到最后,还是与实有有关,假依实立。因此,世俗有原是胜义有的一分,世俗谛依胜义谛而立,这样,便把二谛统一起来了。这也是对旧说的一个发展。
关于法有可以作为心的境界这一问题上,新有部也有发展,并提出新说,认为此法为彼法的所缘(六因四缘中之所缘缘),那么无论什么时候它都具有所缘的性质。现在时能成为所缘缘自无问题,但过去、未来无能缘之心,怎能有过去、未来所缘之境呢?新有部对此的解释是:过、未没有心存在,能缘是没有,但过、未这个法仍然有,而且仍然具有心之所缘的性质,一旦心生起了,可以它为所缘,心不生起,它也仍然存在,视为所缘。因此,这种所缘就是抽象的、潜在的,如同薪在未燃烧时也是燃料一样,因为它随时可以燃烧。
众贤以上这些新学说,许多地方与胜论派(印度哲学六派之一,于佛陀入灭后兴起,为外道四执之一,外道十六宗之一,二十二种外道之一)无意中接近了。胜论派讲极微,也认为是集聚起来的极微才成为种种现象,这就承认了极微的客观存在;胜论派观察世界万事万物,而得出六种抽象的句义。这六句义是最高的范围,外延最大,内涵最小,如“实句义”就是舍去了具体事物的属性而得出抽象实体——地、水、火、风空时我方意等九实。新有部最后把概念说得也很抽象(如所缘缘只是个抽象的东西),即接近这种句义的形式。众贤的老师所写的《入阿毗达磨论》(《入阿毗达磨论》凡二卷,玄奘大师译,收在《大正藏》第二十八册。《阿毗达磨俱舍论》之论旨以五位七十五法为纲目,而该论则加上了欣、厌二心所,总成五位七十七法),表面上是为初学者学习的,实际也是针对《俱舍论》而发的议论。它把有部的最高范围归为八句义:五蕴、三无为法(五蕴是有为法,不包括无为法,所以把三无为加进去),这很明显是针对《俱舍论》说五蕴是假有,无为是半假有而说的。悟入把五蕴三无为都当成实有提出,他的说法更靠近胜论学派了。不仅如此,他在对句义的意义上,也与胜论者相似,胜论讲解脱实践分为两个部分,一是应知,二是应行,首先是知,要理解六句义。悟入把最高范畴归为八句义,因此在实践上也看成是应该理解的全部了。
由上述看来,新有部的发展趋向是接近胜论派的,胜论派的唯物倾向比较多些,新有部的趋势也就是向唯物论靠近了一步。因而它和唯心论色彩浓厚的大乘佛学的界限也更明显了。
虽然迦湿弥罗的比丘对《俱舍论》进行批判,而世亲为什么对《顺正理论》抱着不置可否的态度呢?因为在世亲的晚年,又改宗了大乘,对于属于小乘内部的是非问题,不再关心了。不过他的弟子辈如安慧、陈那等,在注解《俱舍论》时,并非放弃对《顺正理论》的驳斥。中国玄奘大师门下的普光所著《俱舍论记》,有好多处就是反驳《顺正理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