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品题:顿者,使人顿进解悟。渐者,使人依次修行。南宗之顿,北宗之渐,约人分见,则论其二;依法入理,则所致一。此品记述南顿北渐之分途弘化,以及二宗门下徒众之不免有违言情形,故以“顿渐”二字为品题。别本作“南顿北渐第七”。
经文
时祖师居曹溪宝林,神秀大师在荆南玉泉寺①;于时两宗盛化,人皆称南能北秀②,故有南北二宗顿渐之分,而学者莫知宗趣。师谓众曰:“法本一宗,人有南北;法即一种,见有迟疾。何名顿渐?法无顿渐;人有利钝,故名顿渐。”然秀之徒众,往往讥南宗祖师:“不识一字,有何所长?秀曰:“他得无师之智③,深悟上乘,吾不如也。且吾师五祖,亲传衣法,岂徒然哉!吾恨不能远去亲近,虚受国恩。汝等诸人,毋滞于此!可往曹溪参决!”一日,命门人志诚曰④:“汝聪明多智,可为吾到曹溪听法;若有所闻,尽心记取,还为吾说。”
注释
①荆南玉泉寺:荆南,指湖北省的当阳县。玉泉寺即位于当阳县玉泉山之东南麓。以玉泉山形似覆船,故又称覆船山或覆舟山,颇富胜景。东汉建安年间(196—220),普净禅师初结茅于此,梁宣帝敕建覆船山寺。历来高僧来住者甚多,如道立、法常、法隐、法忍皆曾入山。隋开皇十二年(592),智者大师亦来此,倡立法门,并建立一寺。次年四月。智者大师于此讲《法华玄义》。文帝原敕寺额“一音寺”,后敕改“玉泉寺”,以其由洞穴出水,注凝为泉,色似琉璃,味如甘露,故称玉泉。十四年四月,智者大师在此说《摩诃止观》,玉泉之名由是大著,而与当时之栖霞、灵岩、天台并称天下丛林四绝。唐代仪凤年中,神秀于寺东结庐,号“度门寺”。其后怀让、惠真、承远等亦来住此。②南能北秀:又称:“南顿北渐”。我国禅宗自五祖弘忍门下,由神秀与慧能二大弟子见处各异,因而发展成不同系统之禅学。前者以长安为中心教化北方,称北宗禅;后者则教化南方,称南宗禅,后世禅宗大多出自此系统。若自禅之性质观之,两派差异可以“南顿、北渐”称之。循渐之法指导子弟,令其开悟,称之为渐;不分阶段,顿速觉悟,称为顿。南顿北渐或南能北秀一词,或沿用慧能门之自称。《行由品》中有神秀与慧能各有一偈,弘忍以慧能之偈更能表达禅宗之宗旨,遂以之为正统。禅风有渐顿之别,相传由此偈而来。③无师之智:无师智,即无师独悟之佛智。语出《法华经·譬喻品》,《法华要解》曰:“无师即不由他悟者也。”《法华句解》曰:“不因开示,自能解之,名无师智也。”《大日经疏》卷一谓:“如是自证之境,说者无言,观者无见,不同手中庵摩勒果,可转授他人也。若可以言语授人者,释迦菩萨蒙定光佛授决之时,即可成佛。何故具修方便,要待无师自觉,方名佛耶。”④志诚:吉州太和人。原为神秀门人,被派往曹溪作奸细,被六祖慧能感化,遂为慧能弟子。提示禅学乃佛门心法。一心有门:叫做“真如门”和“生灭门”。禅亦有二门:叫做“顿门”和“渐门”。由直接真入门入者,直指“真心”,直悟“真性”,直证“真如”;一真一切真,一中一切中,中中流入萨婆若海,真真直显妙真如心;一总现成,不必假借方便;当下即是,亦无步骤渐次;无欠无余,不添不减;这就是所谓“顿门禅”。由对治生灭门入者,着眼在妄想心上,以幻智修离幻妄,为道日损而损之又损,幻妄日离而遣之又遣,务使妄心逐渐消除,直至损无可损遣无可遣,于以求得解脱;譬如为明镜拂拭尘埃,勤一分功夫即还其一分明亮,去得一分妄心即证一分菩提;既然需要最初方便,亦复施设阶梯渐次;如彼行远者之必自迩,如彼登高者之必从卑;按部就班,循序渐进;这就是所谓“渐门禅”。渐修只是期待顿悟,是修证其要悟的而不是盲修瞎练;渐修的顿悟,犹言一旦豁然顿彻,故修虽有渐而悟则必属顿,且与顿门之悟无二无别。顿悟只是劈面相逢,是直悟其修证的而不是枯禅邪悟;悟后的修行,时时自求印证,事事自行考验,不退转于无上菩提。读此段经文,六祖是说“只是一宗一种”。显然可见,顿渐二宗之分,“只缘人有南北,根有利钝,悟证有迟速”,并非法有二殊,也没有说北秀“师承是傍”。神秀是说“南能实得五祖亲传”,且以居处遥远不克亲近为恨,更遣徒前去曹溪听法。其态度的光明,修养的纯粹,实为后人所难及。以博闻饱参的神秀,最后入室受五祖的明诲以后,仍终于甘作楞伽渐宗之徒,当有他的用心。祖道在当时疑信半天下,《楞伽》之渐正所以显顿,本是相辅相成并不相悖。由此而论,神秀实亦大可钦佩。至于两纷争之起,皆其门下徒众所为,究竟不是南能北秀之心。
经文
志诚禀命至曹溪,随众参请,不言来处。时,祖师告众曰:“今有盗法之人,潜在此会。”志诚即出礼拜,具陈其事。师曰:“汝从玉泉来,应是细作①。”对曰:“不是。”师曰:“何得不是?”对曰:“未说即是,说了不是。”师曰:“汝师若为示众?”对曰:“常指诲大众,住心观静,长坐不卧。”师曰:“住心观静,是病非禅。长坐拘身,于理何益?听吾偈曰:生来坐不卧,死去卧不坐;一具臭骨头②,何为立功课?志诚再拜曰:“弟子在秀大师处,学道九年,不得契悟;今闻和尚一说,便契本心。弟子生死事大,和尚大慈,更为教示!”师云:“吾闻汝师教示学人戒定慧法,未审汝师,说戒定慧行相如何?与吾说看!”诚曰:“秀大师说:‘诸恶莫作名为戒,诸善奉行名为慧,自净其意名为定。’彼说如此。未审和尚以何法诲人?”师曰:“吾若言有法与人,即为诳汝;但且随方解缚,假名三昧。如汝师所说戒定慧,实不可思义也。吾所见戒定慧又别。”志诚曰:“戒定慧只合一种,如何更别?”师曰:“汝师戒定慧接大乘人,吾戒定慧接最上乘人;悟解不同,见有迟疾。汝听吾说!与彼同否?吾所说法,不离自性;离体说法,名为相说,自性常迷。须知一切万法皆从自性起用,是真戒定慧法。听吾偈曰:
心地无非自性戒,心地无痴自性慧,
心地无乱自性定;
不增不灭自金刚,身去身来本三昧。诚闻偈,悔谢,乃呈一偈曰:
五蕴幻身,幻何究竟。
回趣真如,法还不净。师然之。复语诚曰:“汝师戒定慧,劝小根智人;吾戒定慧,劝大根智人。若悟自性,亦不立菩提涅槃,亦不立解脱知见;无一法可得,方能建立万法。若解此意,亦名佛身,亦名菩提涅槃,亦名解脱知见。见性之人,立亦得,不立亦得。去来自由,无滞无碍;应用随作,应语随答;普见化身,不离自性,即得,自在神通,游戏三昧③;是名见性。”志诚再启师曰:“如何是不立义?”师曰:“自性无非、无痴、无乱,念念般若观照,常离法相,自由自在。纵横尽得,有何可立?自性自悟,顿悟顿修,亦无渐次,所以不立一切法。诸法寂灭,有何次第?”志诚礼拜,愿为执侍,朝夕不懈。
注释
①细作:奸细。《左传》杜注:“谍者日游侦,又谓之细作;又谓之间谍。”见《左传·庄公二十八年》及《左传·宣公八年》注。②一具:他本作“元是”。③游戏三昧:三昧,乃三摩地之意,为禅定之异称,即将心专注于一境。游戏三昧者,犹如无心之游戏,心无牵挂,任运自台,得法自在,毫无拘束。语出《大智度论》卷七,谓“菩萨欲广度众生故,行种种百千三昧。问:但当出生此三昧,何以故复游戏其中?答:菩萨心生诸三昧,欣乐出入自在,名之为戏,非结爱戏也。戏名自在,如师子在鹿中,自在无畏,故名为戏。是诸菩萨于诸三昧力有自在力,能出能入,亦复如是。余人于三昧中,能自在入,不能自在住、自在出。有自在住,不能自在入、自在出。有自在出,不能自在住、自化入。有自在入、自在住,不能自在出。有自在住、自在出,不能自在入。是诸菩萨能三种自在,故言游出生百千三昧。提示《行由品》惠明求法一段中,惠明闻六祖说法后,复问:“上来密语密意外,还更有密意否?”六祖答:“与汝说者即非密也。汝若返照,密在汝边。”这是六祖指导行人会向“言语道断,心行处灭”的那个“自内证圣境界”的密语。在本段经文中,志诚道出一句:“未说即是,说了不是。”凭这句坦直话,就是为一个堪受顿法的大器,亦正是他师资遇合机缘的因由。
经文僧志彻①,江西人,本性张,名行昌;少任侠。自南北分化,二宗主虽亡彼我,而徒侣竞起爱憎。时北宗门人,自立秀师为第六祖,而忌祖师传衣为天下闻,乃嘱行昌来刺师。师心通②,预知其事,即置金十两于座间。时夜暮,行昌入祖室,将欲加害,师舒颈就之,行昌挥刃者三,悉无所损。师曰:“正剑不邪,邪剑不正;只负汝金,不负汝命。”行昌惊仆,久而方苏,求哀悔过,即愿出家。师遂与金,言:“汝且去!恐徒众翻害于汝。汝可他日易形而来,吾当摄受。”行昌禀旨宵遁;后投僧出家,具戒精进。一日,忆师之言,远来礼观。师曰:“吾久念汝,汝来何晚?”曰:“昨蒙和尚舍罪,今虽出家苦行,终难报德。其惟传法度生乎?弟子常觅《涅槃经》,未晓常、无常义,乞和尚慈悲,略为解说!”师曰:“无常者,即佛性也;有常者,即一切善恶诸法分别心也。”曰:“和尚所说,大违经文。”师曰:“吾传佛心印,安敢违于佛经?”曰:“经说佛性是常,和尚却言无常;善恶诸法乃至菩提心,皆是无常,和尚却言是常;此即相违,令学人转加疑惑。”师曰:“《涅槃经》,吾昔听尼无尽藏读诵一遍,便为讲说,无一字一义不合经文。乃至为汝,终无二说。”曰:“学人识量浅昧,愿和尚委曲开示。”师曰:“汝知否?佛性若常,更说什么善恶诸法?乃至穷劫无有一人发菩提心者?故吾说无常,正是佛说真常之道也。又一切诸法若无常者,即物物皆有自性,容受生死,而真常性有不遍之处;故吾说常者,正是佛说真无常义。佛比为凡夫外道执于邪常,诸二乘人于常计无常,共成八倒③,故于涅槃了义教中④,破彼偏见,而显说真常、真乐、真我、真净。汝今依言背义,以断灭无常及确定死常,而错解佛之圆妙最后微言;纵觅千遍,有何所益?”行昌忽然大悟。说偈曰:
因守无常心,佛说有常性;
不知方便者,犹春池拾砾⑤。
我今不施功,佛性而现前;
非师相授与,我亦无所得。师曰:“当今彻也,宜名志彻。”彻礼谢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