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我老在想这个问题,我命途多舛,是不是那次骗吃圣餐产生的后果呢?
王品一的这个美国教会,中国人、美国人都有。中国人就七八个。我能讲上话的,就一个人。其余的那几位,我实在难于沟通。或者是一句中文不讲的主儿,或者是年纪八九旬的老人家,坐在那里都颤颤巍巍的,说话颠三倒四的。我真怀疑这些老人家,连人话都听不利索,上帝的讲话,他们能整明白吗?
我能接触上的那位叫李子金。英文名字是杰克?李。这哥们跟我一样——陪读的。我们后来一聊,我才发现,我俩的人生轨迹有很多相似的:大学毕业、来美的时间,1岁大的女儿,国内公务员的身份,还有他老婆也在乔治城大学留学。
有一点不太一样的是,我到教会来是以寻朋友、找关系为目的。他来教会的目的是免费练英文听力的。
这小子的特点就是会省钱。都说我们中国人爱节约,李子金可谓中国人的“节约天王”。这一点他自己也承认。有次我们两个人喝酒,他酒后吐真言,他说他平时连自己的屁都不舍得放。理由是他的屁是沼气,积攒起来可以发电。那样的话,家里的电费就省了。
我问他:“找工作了吗?”
他回答:“没找。不想找。”
“为啥?”
“我算过,像我们这样外语不好的人,只能干些工资标准最低的工作,一个月下来顶多千八百的收入。但为了这份工,你还得买车,还得买保险,还得上税,还耽误给老婆做饭。我老婆在外边吃一餐饭,就是五六美元。都快赶上我打工一个小时的工钱了。你说,外出打工值吗?”
李子金的老婆徐慈颂一年四季的午饭,当然还包括早餐和晚餐,只吃李子金做的。徐慈颂对我说过,吃别人做的饭,她吃不饱。
我和小李子认识之后,最大的好处是能有一个陪我闲唠嗑的人了。因为两人有相同阅历,谈起来还是有共鸣的。
只是有一点美中不足。在白天,无论你有多么要紧的事打电话找他,他都不会接。他接打电话的时间是每天晚9点至早6点。这段时间在美国用手机打电话不花钱——免费。
背着杰克?李,我给他起了个外号:Free?lee(免费李)。
我在家闹心的时候,我就和小李子在电话中闲扯。从晚上9点可以一直讲到早上6点。反正我们俩都没工作。白天补觉呗。
我能找到第一份工作,说老实话,要感谢的人是杨棉。
杨棉那天手都摸到门把手了,一把让我拉了回来。不容他分说,我直接把他拽到了地下室。因为这家的房子要卖,所以地下室收拾得非常干净、整洁。
我们俩出入这个来回,乐怡和表姐他们一家人一点都没察觉到。
我和杨棉坐在同一个沙发上。许久无言。
听到表姐一家人要走的声音,我快速上楼,与他们告别,致谢。然后,我对乐怡说:“我今晚要跟杨棉谈事。你先睡吧。”
其实,后面那句话没必要讲。我们现在房间多,从搬进来我就没和乐怡在同一个屋里睡过。
转身,我走到地下室,用一次性纸杯,给杨棉倒了一杯水,放在我们面前的茶几上。
等我坐下,杨棉好像已经下了决心似的,对着我,对着我们对面的墙,对着灯,开讲了:“至于我是叫张三还是李四,已经意义不大了。为了方便,以后,还是管我叫杨棉吧!呵呵,如果咱们还有以后的话。我是一名逃犯,好像是应该叫逃犯。我是学计算机的,在银行工作。快两年了。半年前,我一时鬼迷心窍,把一家外贸企业的国际汇兑私自截留了5万美元。后来,我寝食难安,惶惶不可终日。我只好三十六计走为上策,花了1万美元买了本名为‘杨棉’的假护照,并以商务考察的名义申请到了美国签证。这样,我们就在机场巧遇了。我当时箱子里东西不多的原因,就是我慌不择路造成的。前些天,我确实去了趟里士满。每天自己躲在汽车旅馆里,想到过回国自首,也想到过自杀。最后,我决定,先回到你这儿,请你帮忙,用你的名义在这附近帮我租个房子,一间就成。租期半年。我希望用半年时间办成两件事。一是我准备申请难民庇护,以期获得合法居留身份。二是抓紧时间学习,准备美国注册会计师资格考试。半年内,如果两者都实现了,我今后就可以在美国落脚谋生。否则,便得回国自首。”
杨棉陈述完了。我的内心反倒没什么可担心的事了。自己的路自己走,自己的梦自己圆。
我起身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对杨棉说:“这个房子也不是我们花钱租的,在我们搬走之前,你也可以同样享受免费待遇,你就住这个地下室吧。我困了,上去睡觉了。对了,你的事对我家人谁都不要讲。你就告诉他们,你是从银行辞职的,准备在美国做注册会计师。”
我对杨棉的叮嘱,实际有些多余。自从我们到美国之后,乐怡对我以及跟我有关的人和事,她一概不关心、不过问、不打听。我戏称“三不政策”。
美国别墅的地下室,往往有自己的出入门。杨棉每日的行踪我概不过问。他除了有时到一楼厨房用下微波炉外,其余时候都不会上楼的。有时我请他上来讲讲话,他也固执地不上来,害得我只能往他的地下室跑。
杨棉把地下室已经演变成书城了,也不知道他老人家啥时候买了这么多书。我一本也看不懂。估计是应付注册会计师考试方面的书。
有一天晚上11点钟,我心里实在是太闹心了,就径直走到地下室,拉着杨棉,走出室外。
我递给他一根烟,他拒绝了,说他已经戒了。我说就算陪我了,整一根。
杨棉问我:“啥事闹心?”
我答:“找工作的事呗。咳,找不着。”
“你能跟我讲讲,都是怎么找的吗?”
我就把自己最近与找工作有关的经过描述了一下。他听后,很轻松地说:“你这不是挺有收获的嘛!”
我诧异地问:“一个没找到,怎么算有收获呢?”
“你刚才不是说,那个卖烟的人答应给你份工作吗?”
“哥们,你太单纯了。那小子与我无亲无故的,两句话没讲,就说给我安排工作,谁信呀?”
“咱俩也是非亲非故的,你不也让我免费住在这儿了吗?”
“这是两回事。咱们是同一架飞机来美国的,属于难兄难弟,是有无产阶级感情的。他是谁?咱能和他是同一道上的人吗?”
“老马,先别下断言。给他打个电话问问吧。也不费事。”
“也是。按你说的吧。哎哟,他的名片我放在哪儿了?”
我急速返回楼上,开始搜找那张名片。
动静大了,把乐怡吵醒了。
乐怡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质问我:“你大半夜的不睡觉,在这儿折腾啥呢?”
“找张名片。”
“谁的?”
“一个老美的。”
“老美的?你现在跟谁学的,张嘴就撒谎!”
“你怎么就认定我撒谎呢?”
“你一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还会有老美给你名片?做梦呢!”
乐怡不屑一顾地转身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不知为啥,以往听到乐怡这种讥讽的话,我都会怒火万丈,大发雷霆,但这次我镇定自若,心中甚至有几分窃喜。我心想,你就自高自大,自以为是吧,等我找到名片,找到工作了,我再讥讽你也不迟。
终于在我的一条裤子的兜里,翻出了那个被揉成一团的名片。名片上名字叫“Ali Huang”。哦,卖烟的那个老小子姓黄。盯着名片,我会意地笑了。这哥们姓黄,中文名字是叫“黄鼠狼”吧?
对了,中国老话讲,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Ali Huang一见面就能说给我介绍工作,莫非也没安啥好心吧?
我第二次见到“黄鼠狼”是在他的办公室里。他的办公室在华盛顿特区第十七街上。“黄鼠狼”办公室不算大,就一间小屋。工作人员一共才三个,还包括他自己。
但日后我明白了,对于一个移民来说,这辈子能在华盛顿特区有间这样的办公室,绝对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了。有些华人回国吹牛,说他(她)在美国首都华盛顿工作,99%都是胡说。准确地说,他们是在美国首都华盛顿附近的地区工作。这个地区范围就广了。大华府地区包括华盛顿特区,简称DC,还包括马里兰州的一部分,还包括弗吉尼亚州的一部分,就是表姐和我们现在住所的附近地区。
另外,日后还让我明白一点,在美国,特别是在DC,乘地铁上班的人中,经商的可能是亿万富翁,从政的可能是政府的一名部长。
我当时对“黄鼠狼”不以为然的原因是他和我一样,是个没车族。
一个和我一样穷的人,还能帮我介绍工作?我犯了个狗眼看人低的毛病。
那天,一大早儿,我还是先徒步到地铁站,然后乘地铁到了华盛顿特区十七街附近。出站,一眼就看到“黄鼠狼”电话中给我说过的他们公司所在的办公楼。
“黄鼠狼”也不客气,刚一见面就提醒我:“对不起,这里不能吸烟!”
我把手从衣兜里尴尬地抽出来。
“我这间小公司是做烟草生意的。主要销售的地区在台湾和东南亚一带。最近我准备开发日本和大陆市场。关于日本的事,先不讲了。我请你来的意思,是想请你帮我开发大陆市场。不知你是否有兴趣?”
“对不起,我以前没做过生意。你刚才讲的我不怎么明白。你让我干啥?”
“一句话,你回大陆去,把我们公司经销的香烟拿到大陆去卖。OK?”
我一听,来时热血沸腾的心,一下子降到了冰点。
这怎么可能呢?我费尽艰辛万苦,好不容易来到美国。凳子还没坐热乎呢,就让我回去?啊——呸!真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我反问一句:“那你为什么不自己去开拓大陆市场呢?”
“No,no。大陆刚改革开放,政策还不稳定。我身为台湾人,担心人身会遭到伤害。所以,我想请人替我做大陆的生意。”
我十分明确地告诉他:“No!”
他很吃惊我的回答。隔了几秒钟,他问我:“你不想听听我给你开出的条件吗?”
我义正词严地说:“不。我只关心能够在美国这里的工作机会。”
我当时觉得自己这样回答特有正义感,特爷们!
“黄鼠狼”无奈地摇摇头。然后,用好奇的眼神问我:“那你想在美国做哪一类的工作呢?”
“什么工作都行。只要给钱的活都干!”
“送外卖可以吗?”
“行啊,没问题!”
“一小时最低工资5美元。”
“行!怎么你们还干送外卖的生意?”
“黄鼠狼”从桌子上名片盒中,取出一张名片,并在名片上用英文写下一个地址,递给我,说:“按这个地址找王老板,跟她说是我介绍你来的,她会给你一份工作。再见!不送了。”
那天,我当天就干上活了。只是在实习期,老板不付工钱。白干了大半天。
晚上回来的路上,我异常兴奋。想一下子飞到家,对着乐怡高呼:“我有工作了!我不是‘三没’产品了。我比你强!”
我伸出自己的双手。左男右女——左手代表我,右手代表她。考驾照,她赢了我,我竖起右手的食指;这次找工作我赢了她,我竖起了左手的食指。1:1现在两个人是平手。
乐怡,你等着!下一步就该比谁挣钱多了?我堂堂七尺男儿,有的是力气,你还能拼过我?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
我一进家门发现,乐怡已经回来了。而且,她居然都没等我一起吃饭,自己先吃上了。
我大人不记小人过,不与女人计较这些细枝末节。只是问了句:“没有酒啊?”
“我看你像瓶酒。你以为这是在中国呀?”
“平常日子也就算了,今天怎么应该整点酒吧?”
“今天?今天啥日子?就你小样还有啥喜事咋的?”
“喜事到不敢说,确实有件事要告诉你。”
“你先别讲了。我差点忘了,还有件事想告诉你呢。”
“啥事?”
“我今天找了份工作。在学校内的一家餐厅做收银工作。现在,你说吧,你想告诉我啥事?”
我听乐怡说完,马上想找面墙撞死。天哪,既生瑜,何生亮?
“你说话啊——你刚才不是说有事要告诉我吗?”
“嗯,没啥大事。我今天给表姐家打电话没打通。”我语无伦次,都不知道该编什么样的瞎话了。
“你真是个‘三没’产品。电话没打通,也算个事?你更年期提前了吧?”
找工作这一仗,我和乐怡打个平手。双方各得0.5分。总成绩现在是1.5︰0.5,还是乐怡领先,我暂时落后。
男左女右,若用手指头比划出1.5︰0.5,该咋比划呢?这个问题我连续想了好几个晚上也没想出来。
我在美国的第一家打工的单位是一家中餐馆。老板是母女俩。大女老板近50岁,这个饭店是她老公,即小女老板的亲爹离婚后给大女老板留下的“遗产”。
大女老板全职负责经营这个餐馆。小女老板是大一学生,只要有时间,她都会来店里负责收银。
我只知道大女老板姓王,大女老板叫啥,我干脆就不知道,小女老板名字叫珍妮。她姓什么,我也不清楚。
这家餐馆的菜,按中国人的标准看,猪都不愿吃。按美国人的喜好看,这家算是最地道的中国餐馆。历史上曾有几位美国总统、国务卿都来过这个小店。国会议员、政府官员几乎天天都有人光顾这里。
当然,这个小店会贵客盈门,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它的地理位置——该店恰好在美国白宫与国会山之间。
正因为这个小店生意红火,才能给我一个就业机会——送外卖。
通常在美国,只有生意不好的店才请不到外卖工。对于生意好的店,想去送外卖的人争先恐后,赶都赶不走。而这个母女俩的中餐馆,却始终招不满送外卖的小时工。原因是他们的店需要靠双脚送外卖的打工者。
在华盛顿DC,特别是在中午,在马路上开车比在地上爬还慢。送外卖的人,需要穿梭于各楼宇之间,驾车是不可以的。
这家要求外卖工的条件太适合我了。我,是在大学时闻名全校的篮球健将啊,特别是以步法移动迅速见长。我真想跟女老板说,所有的外卖都由我送吧!
这份活的收入,令我非常满意。当初“黄鼠狼”跟我说每小时5美金,我以为我只能挣这些钱呢。实际是,每小时5美元是饭馆老板付给我的打底工资。我们送外卖的绝大收入来源于客人的小费。
华盛顿DC办公大楼里的都是什么人啊?那都是有钱有地位的主儿啊!有时候,他们给我的小费比餐费还高。
当送外卖这个活做久了后,我总结到,能很爽快给小费的人,绝不是单单有钱。关键看他有没有身份和地位。一个大老板,他可以好意思当着自己的员工面前给你2块钱小费;一个政府部门的部长,哪敢拿2块钱做小费。政府官员是靠名声混日子的。小费给得少,那就说明你鄙视劳动人民!要知道,政府公务员的工资是我们这些劳动人民给发的。
一个月下来,我把装在罐子里的钱一清点,我的妈呀,总共3678美元。折合人民币3万多块钱哪。这是我在大海市冶金局需要工作30年才能赚到的钱!
若是在中国,我赚到这笔钱后,都可以退休了。
不跟国内的情况比,就是与乐怡比,我肯定也会远远胜出呀!我这月赚的钱是她收入的3倍还多。
这一仗,我以压倒性优势获胜。目前,总比分是1.5:1.5,两人平分秋色。
算账的那天晚上,我没经乐怡批准,擅自到酒店(美国卖酒的商店),搬回一箱啤酒。把它直接搬到地下室,与杨棉一起痛饮了一把。
美国啤酒的劲儿太大,我们俩还没喝到半箱呢,我就神志不清了。
在倒下去的时候,我好像听杨棉跟我说,其实,我更应该选择替“黄鼠狼”回大陆卖烟的那份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