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徒每便在城中受尽供养。
戒日王答允长老,当亲带兵马,护送长老朝圣灵山。长老感激不尽,因此情愿多留宫中,以备戒日王与王子、王孙每询问大道。
这日,长老问戒日王道:“我闻得曲女城中有佛家遗迹,不知何在?”
戒日王道:“城之西北,有一窣堵波,乃无忧王所建,当年我佛如来曾于此说法七日,至天散香花,如来复留发、爪、牙于此,实乃印度名胜。”
长老大为赞叹,发愿要去拜见。戒日王无空,长老便与三个徒弟往窣堵波而去。路亦甚长,师徒每此时方得机会细细观察印度民风。但见那些男女,皆修鼻大眼,肤黑浏亮,大多赤脚,欢喜染其牙齿成赤色或黑色。男子绕腰络腋、横巾右袒,衣服似是蚕丝所制,轻薄如风,或红或白,他每髭发剪得甚是讲究,如二月牙,敷贴唇上;女子则襜衣下垂,顶上立着一段小髻,余发垂下。男女大体如此,但亦有异常者,如女子或于头上戴一花冠、树冠,身上则悬挂璎珞,行动如音乐;或者短衣,颇同胡服;或者身上插着孔雀羽尾,明丽如日;那披挂髑髅的乃髅鬘外道,天体的是离系外道,艾白者餔多外道,师徒每早知;亦见有以草覆身上作为衣服者。
果然是异邦风流,情调动人。
忽然听见前方有敲锣之声,只听得市人闻声躲避,如避蛇蝎。师徒每惊诧,不知是甚么惧人之物,待那声音近前,听得仔细,乃是:
“首陀罗至,众生避!”
那喊叫的乃是数名枯瘦体格之人,面目黧黑,形象模糊,难以分清五官。他每一人背拉车,后面、旁边皆有人帮着推,那车沉重碾过大路,散发臭浊之气,路人纷纷掩鼻。
八戒却不惧这些浊气,道:“不过屎溺而已,何以众人避之唯恐不及?俗话说:道还在屎溺之中哩!”便扯着旁边一人,问道:“这些是甚么人?缘何你每这等避着他?”
那被揪住的人见是八戒,也是识得的,知道是东土来的圣僧,国王贵客,恭敬非常,道:“圣僧,你不听他每自报家门么?他每便是首陀罗,乃我国最贱之民,人人皆避之。”
八戒不解道:“俺闻得佛祖说过,众生皆平等,何以这些首陀罗便是至贱之民?”
那人道:“你不看么?那些贱人只能打扫屎溺,清理垃圾,所食之物,亦不过垃圾中收拾出的残羹冷炙,他每不是贱民,还有谁当得贱民之号!更可怪者,最近这些贱民目无王法,公然白昼处理屎溺,怕不是要造反么?却不找死也!”
八戒大摇其头,对长老道:“师父,这印度乃我佛如来发源之地,想那佛祖光芒自然普照,何以这曲女城中还有那么些异端外道?人亦分贱民与否?”
长老亦不明就里,只得道:“过不多久,便到灵山,到时可向佛祖当面求教,想来定有道理在。”
四人又前行一会,忽然见路上一人,公然高耸其腚,就那路上屙出一泡屎来。八戒欢喜不置,跑过去,拍那人一肩膀,道:“老兄,你是首陀罗否?”
不料那人一听八戒喊他做首陀罗,不觉大怒,屁股亦不擦一擦,裤子亦不及提起,便腾地跳起来,给了八戒一巴掌,道:“你老子才是首陀罗哩!”忽然看出八戒乃是殑伽河边能飞的东土和尚,不觉害怕起来,提起裤子,如飞跑开。
八戒被人无端打一个巴掌,尚未明白过来,那人已然跑得无影无踪,不觉大叫晦气,却也不明其中道理,自家嘀咕道:“明明看你在路边公然屙屎,想来亦只有首陀罗贱民方如此不拘,难道你便不是?”
沙僧道:“师兄,你莫嘀咕了,难道这一国之中,只有拖屎溺的人才会屙屎溺?想来这位仁兄一时情急罢了。”
长老亦招呼八戒,令他弃去前嫌,努力走路。
这么行着,却到一个衙门所在,只见围着许多人。八戒、沙僧、行者皆不免好奇,撺掇长老去看一看。围观之人见是东土圣僧来看断案,自然让出道来。只见衙门之下,跪着两人,听众人议论,方知是甲称乙偷了他牛,乙则坚决否认,以此纠缠不下。
那官长见事难定夺,又见东土的圣僧来看案,急于表现,便叫道:“无知小民,快快招来,如若不然,水火伺候,那时分出因果,后悔不及。”
长老道:“徒弟每,这水火伺候是何意思?”三人皆不知。旁边的人说道:“圣僧往下看便知,除了水火,还有秤、毒哩!总有一法,自然使做贼的显露形迹。”
只见小吏用盆端出两块烙红的铁板,放在地上,那官长命二人分别站在一块上,那二人不惧,立刻站上去,只听咝咝声响,脚下冒出白烟。二人遂被抱下来,平躺在地上,小吏每看那脚掌,比较一会,对官长言道:“二人脚掌,皆无损伤,不知何人做恶。”
八戒奇道:“这是甚么铁板,如何人站上去,竟无损伤?”
此法不灵,那官长便命二人以舌舔那铁板,二人又丝毫不惧,果然亲密那铁板,却不叫一声疼。小吏每又校验过,道二人舌头仍无损伤。
这使师徒每更其惊讶起来。
官长又叫人拿来两朵花蕾,命这二人执之向铁板,花蕾皆焦了。小吏道:“花蕾皆焦了,二人虚实,依然难定。”
官长有些恼怒起来,道:“取缸来!”只见小吏每十数人哼哼哟哟地搬出一个高达两米的水缸,缸中尽皆是水。那官长先命人将一块石头与甲砰一声扔进水缸中。
长老惊得叫起来,道:“莫不要淹死么?”
旁边的人道:“圣僧放心,那有罪之人,才会沉底而石头浮出水面;无罪之人,会浮出水面,而石头会沉下去。”
长老咋舌,道:“石头竟会浮出水面?委实难信。”
甲却果然浮出水面来,石头沉了下去。甲不免欢喜大叫起来。官长便道:“乙明显乃偷牛者,来啊,罚他出一头牛!”
不料乙跳起来,道:“老爷不公,小人清白,不信将小人亦扔进水中。”
官长无奈,便照样将乙与一块石头扔进水中,过一会儿,乙亦浮出水面来,石头果然沉下去。
官长脸已急红了,喝道:“拿秤来!”
那秤是立在地上的,甚大,一头放了一块石头。甲被命令站到另一边上,那石头重,人升到半空。官长喜道:“甲是讲了实话!”
乙又不服,也要上秤。果然,他也升到半空。
那官长已然铁青了面,道:“叵耐刁民,老爷我难道便无法治你每?来人,拿毒药来!”
长老问旁边之人,才知,那官长要给这二人吃毒药,谁有罪,自然被毒死。长老唏嘘道:“这不是草菅人命是甚么?判案竟如此儿戏!”
不料这招倒甚有效。只见乙公然不惧,拿过毒药,看着甲,得意道:“这下看你能如何?”甲却犹豫起来,官长一见,道:“乙不用再吃毒药,甲这厮不敢吃毒药,明明心中有亏,可见是无赖诬陷好人!来人,将甲重打五十大板!”
长老歇一口气,道:“幸亏没出人命!”
四人离开官衙,继续前行,终于看到西北一小山之上,一座寺庙,庙中一座塔,甚是光明璀璨。长老欢喜,道:“想来此地便是我佛讲法之地!”脚步匆匆,便欲参拜。不料刚至山脚,被两个和尚拦住,喝道:“你这和尚,如何不知规矩,胡乱便往佛祖圣地跑?”
长老双手合什,道:“二位长老,贫僧是外来和尚,委实不知贵寺有甚么规矩!”
两个和尚道:“原来如此,也不怪你。你是要上山参拜佛发、佛爪、佛牙否?”
长老点头称是。
“然则一人输金十两!”
长老唬得一跌,道:“我一个出家人,哪里有这许多金子!”此时徒弟每已到,闻说和尚要收金子才让长老参拜,不觉大怒,要打那两个和尚。
两个和尚公然不惧,道:“这是寺里定的规矩!想那佛发、佛爪、佛牙岂是随随便便就可以参拜的?再说了,不收你每些小钱,我这寺里几百号和尚莫非要喝西北风?”
“你这和尚,好不明事理,要收钱也好,难道要收十两金子?回家开棺材铺怎的?”沙僧怒道。
两个和尚道:“你这和尚,才真真不明事理!尔等想想看,这佛发、佛爪、佛牙,天下能有几处?像这等稀缺资源,乃是我一寺发身脱贫之计,不多收点钱,一来显得我佛忒没体面,二来显得我这庙忒没身价。尔等再想一想,若不收钱,或收钱甚少,那些香客还以为这佛发、佛爪、佛牙无甚稀奇,甚以为是假的哩,焉能来此烧香?如此,我一寺和尚岂不真要山穷水恶了!”
长老叹一口气,道:“能否通融通融?且让我每上去参拜,待回头,我每便送金子来。”
两个和尚依然不允,道:“你四人便是四十两金子,我每焉敢赊账,你每又不是不知,现在世道险恶,我每哪里敢信你每?”
八戒大骂道:“叵耐这些秃驴,欺行霸市像是个惯了的,俺每也不要理他,打上去便是!”
两个和尚回骂道:“我每是秃驴,难道你每便不是秃驴?至少这三位还是丑模丑样的正宗秃驴哩!”
行者忽然叫道:“这厮每有种!这厮每有种!俺老孙欺人惯了的,亦不曾有他每这等欺人本事!”也要打人。
却被长老喝住。长老道:“人家有这等规矩,亦不便为我等擅改。罢了,我每且回去吧。”
徒弟每哪里肯走?正纠缠不清时候,戒日王派人来此找师徒每了,一见此景,慌忙抓住两个和尚,把长老每身份一说,两个和尚方才有些慌张,也不敢要钱,便让师徒每过去。
师徒四人却心绪低落,看那佛发、佛爪、佛牙亦无甚心情。八戒说的是:“这些东西,看来亦无甚稀奇,俺正怀疑是这些和尚从棺材里偷出来胡乱骗人的哩!”
不料事为寺庙住持所知,心下起个不服之心。待长老每回宫之后,他也就带着徒弟每浩荡下山,到宫门之前,声称要与东土来的和尚较量佛法。戒日王见是曲女城里最有名的和尚公然挑战,也不能让长老不战,他却想个方法,是要在曲女城中为长老做一会,召集五印度所有沙门、婆罗门、外道,与长老共证大道。那时机锋交战,任人施行,胜负自有公论。八戒、沙僧惊慌起来,生怕长老不胜。长老却公然不惧,似成竹在胸,一面说道:“胜败何必管他,但与高僧大德每商量机锋,亦自盛事!”
戒日王却一心要长老在机锋交战中夺魁,他的意思是:“日光既出,爝火当熄。”长老却称不敢。不料长老一夜做了个梦,梦中见如来对他一番授受,却如注进光明于心中,长老心下豁然大悟,以往种种模糊教义,今日尽皆明晓,却不喜哉!
果然,消息一传出,四方沙门婆罗门外道等,博闻广识之辈,纷纷会集曲女城。戒日王亦造了一个大殿,可容千余人,其中遍置香花音乐,乃请长老升座,宣讲佛教大义。长老自那夜梦后,对佛教经义果然烂熟于心,讲得滴水不漏,僧人每皆大欢喜,连曲女城卖票的住持亦佩服得五体投地。只那些婆罗门外道等议论纷纷。戒日王吩咐道:“十日之内,凡能驳倒圣僧者,其道方可存于世间,凡不能者,皆需改信我佛,违者杀无赦!”
此令一下,合国沙门婆罗门外道等皆惊惧,故此极力要驳倒长老之论。可奈长老受了如来私传,那些人如何驳得倒长老,于是败者披靡,余者惊惧,不敢挑战,十日之内,长老无敌。戒日王大喜过望,令全国道路,皆要宣扬:“东土法师论胜!东土法师论胜!”不料乐极生悲,那些虽被驳倒,却依然不服的婆罗门外道的祸害来了。只因违抗戒日王改宗之令,戒日王挥起屠刀,立地成佛,一时杀得血流漂橹,单只瞒着长老师徒每,盖怕长老慈悲阻拦也。可怜长老师徒每尚沉浸在佛法大胜的喜悦之中,哪里料到世变?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