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悟空离开龙伯族,翻越大海,一路筋斗翻个不住,先到了九幽地狱第八层,乃是旧时岱舆神岛,黄帝所居。他倒是小心大禹,故不敢下地,只在天上飞过。却怪也:
原来他曾见岱舆岛之上空,乃有一个太阳,此时却已不见。天地甚为模糊,悟空使个神通,把金箍棒做了灯笼,挑在手上仔细看这神岛。只见那空中花园已破碎不堪,到处是残花败柳,还见些死去的火红凤凰,朝英亦不见踪迹;银湖倒在,只是两岸参天大树与庞大竹林都已倒塌下去,湖上亦不见那逍遥的舜夫妇;弱水在,只是往日燃烧火焰的小山凹已成一片灰烬,亦不见甚么穿行树中的白毛老鼠;那些台阶两边的树皆倒了,天宫也已倒塌,成为一片废墟,却哪里找黄帝和他那些臣子?莫非共工、相柳、浮游、刑天、蚩尤、防风氏那一辈人皆来过,把黄帝打败,夷灭了他的天宫?似有此可能。
悟空困惑飞走,乃到了岱舆之边,大海即在目前。他复在黑魖魖天空飞行,一路要找那些曝晒的人鱼,和那囤在海面的大螃蟹,不料均不能见。此亦诧异事。
不料员峤神岛亦复干净无人,那些上古之神都已隐迹,恁大一片神岛,今空旷无比,寂无人声,暗无天日。悟空大惊失色,不晓得发生何事?慌忙在岛上转了一圈,哪里见个人影,连根人毛都没看见,恰如大雪落得个天地皆干净。
待到海边,常羲、羲和与她每的太阳儿子、月亮女儿也已不见。
悟空忍不住喊了几个人的名字,却似游丝飘渺,哪里听到回音?
要知端的,或者于第六层地狱可知?悟空便再往第六层地狱而去。
却哪里再寻甚么共工、相柳、浮游、刑天、蚩尤、防风氏、铁肩公主、精卫、夸父?就是一阵大风,亦不能把所有人都刮得罄尽哩!他每却似从空气中陡然消失一般。
悟空又急急往第五层地狱而去,果然便与他担忧的一致,那里本是关押古来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刺客英雄魂魄之所,但今已不见一人,连那看门的神荼、郁垒都不见。
第四层又如何?依然是空无一人,连那些折磨人的房子都不见,树亦不见,怪兽亦不见,死尸亦不见,单只剩得光秃秃一片不毛之地。
悟空百思不得其解,忽然想到,莫非天地有大变?又或者自己这些印象不过得自梦中?人在梦中行,焉能不迷糊。
那第三层地狱亦空荡荡,曾经之乐土哪里还称得上乐土?都成了杂草丛生、蛇虫欢耍之地,倒是自然生机一派。然那些香草珍果,珍禽清叫,清浅小溪,丰草美水,标致儿女,仔细想来都如梦中见过的一般。
悟空是何等聪明之人,今见此番大变,知有一番厉害,他却想个主意,化身为一只蝴蝶,往阎罗殿而去。亏得他有此主意,到了谷口,果然情形不对,却有无数人影躲在暗处,无声无息。这些人,悟空亦见识过,乃是些天兵天将罢了,都是他手下败将,不料言丁、言亥亦在其中,另有些陌生角色,想是玉帝找来的帮手。
他倒是看重俺老孙哩!悟空心道。因记得禺强之言,他亦不现身与此辈交手,况自己知道原不能定胜言丁、言亥,这架长久打下去,却不要到猴年马月?
他振振翅膀,轻巧地飞出包围圈,径往阎罗殿而去。不一会儿,那耸入云天的阎罗殿,便在眼前,却恁的寂静哩!那大门口本是热闹场所,如今空无一人。悟空亦不管它,便自顾进去,找到丧门钟。原来禺强告知他的藏镜之所,便是丧门钟也。
那丧门钟却有几层楼高大,端的金碧辉煌!即那钟舌便就大的离谱,竟如一个房间相似。悟空飞在这钟舌旁看了许久,不得其路。这钟舌浑然一个瓠子一样,哪里有甚破绽?附耳贴着钟舌,隐隐闻得其中犬吠之音,方知钟舌之中果然别有天地。悟空把金箍棒抡起来,豁地给那大钟舌一棍,有清越之音发起来,那钟舌猛地飘了开去。犬吠之声更胜。悟空心急如焚,把个金箍棒使得忽忽生风,也不知给那钟舌多少棍。忽然犬吠声清晰起来。悟空停住,一看,那钟舌开了一个小门,却有一条惊人恶狗站在门口,冷然对着悟空。
那狗身子甚小,头倒大于身子,露在口外两排长而尖的獠牙,更是占了半张脸的位置!这恶狗吐着血腥长舌,散发出一阵腥臭之风。悟空如饿虎一般,金箍棒照那狗劈头盖脸砸去。不料那狗公然不动,悟空金箍棒打在他硕大狗头上,它皮竟不红一红。悟空正心惊不已,那狗猛然扑过来,悟空一个不留神,被它撕下一块肉来,真有钻心之疼,只得勉力应付。一闻血腥之味,那狗更其勇猛,它本不惧悟空金箍棒之神通,乃一味向悟空猛扑,悟空手忙脚乱,只剩下躲避功夫,幸得他身子较灵活,才不至猴入狗口。从来打架未曾这么惨烈,竟无还手之力,偏那门开在眼前,身子却不能进去,把悟空心中急得如火燎原。
他这一急,却生出智来了。乃借绕钟舌飞行之机,乘那狗不注意,揪下一根毫毛,变作自己模样,陪那大狗兜圈子,他却化为一只飞蚂蚁,轻轻地进了小门。
门内一片黑暗,亏得悟空眼神非常,照见前面三寸之地,才渐渐看清。原来门内空荡荡无一物,哪里有甚么神镜?忽然想到,禺强或者欺骗于我,但亦可能玉帝那厮把神镜换放了位置。他有些不甘心,拿金箍棒在四壁敲敲,敲到一处,觉有异常,使劲一推,竟推开一道门。悟空欣喜不已,暗道:玉帝那厮安排得恁隐蔽。乃沿着一段楼梯往上走,到了一个更小的房间。果然,房间中间,立着甚么东西,却被一块布蒙着。悟空忍不住跳跃欢喜,又小心翼翼走上前,把那布慢慢扯下。
忽然一阵强光,把这小小房间照得雪亮。果然一面神镜现在目前。悟空慌忙站稳,那镜子中便现出悟空过去事来,果然丝毫不差。然后,便慢慢把悟空未来之遭际尽兴演出。悟空看得脸色大变,不言不语,亦不动,只任自家脸上阴晴变化。
许久,悟空方离开镜子,摇着头,口中喃喃自语道:“俺不信!俺不信!”忽然取出金箍棒,对着镜子捣过去,只听数声清脆的跌落,神镜碎了,碎片兀自在地上闪闪发亮哩!悟空看着这些碎片发呆,终于弯腰捡起一块,塞进嘴里,吞进肚中去。任你神力再大,也不能再把神镜复原。忽然神色又变,想到这吞镜片之举,本非自然,乃是命定,不觉黯然。
悟空往回走,走到钟舌门口,被那大狗发现。那大狗本在追假孙悟空,忽然又见到一个,一时愣住,不住狂吠。吠声惊醒梦中人,现在却是性命要紧时候哩。悟空把毫毛收了,迅速飞离,那大狗在后面直追,哪里追得上悟空,很快把悟空丢了。
悟空见大狗不再追来,缓了脚步。
他甚觉疲惫,神志有些恍惚,自己也不知该往何处,脑中但现出许多奇异景象,如浪相似,一波波撞来。此时,口中焦躁得很了,忽见不远处恰有一小凉棚,倒是干净清爽的紧,门外立着根竿子,挂着个“茶”字招牌。
悟空下了地,便往那边走去,一路闻到一股茶香,把他渴虫吊出来。连忙走进去,大喊一声:“小二,上茶!”
果然,小二把茶端上来,说了声:“客官慢用。”走到掌柜那边去。
悟空一面浅斟细酌,一面暗自低语,亦不知他说的甚么,神色沮丧不已,不是素常本色。
茶真是好茶,悟空不觉又要了数壶。喝得正尽兴时候,忽然如梦初醒,大声道:“此是何处?你每是何人?不好,不好,着了你每的道儿!这番休矣!这番休矣!只是……”眼中忽然落下几滴清泪,但身子已然倒在地上,人事不知。
“此茶当真管用?”
“上仙且放心,从来鬼魂喝一滴孟婆茶,便忘记前生之事,这厮不知厉害,竟喝了五壶,却不把他本来面目忘得一干二净?更何况我这桃木棒乃天地间最厉害的驱邪之木,一击之下,任多大神通的鬼神都要昏头昏脑,忘记本来面目。今配合这忘情酒,管教这厮再不能记得前事。”大笑之声,忽然停住,疑惑道:“上仙……”
“我是要把他扶起来。”
“上仙何不直接处死这厮?”
“莫非你不曾看过神镜?要知这厮虽然可恶,却与本门大有关系,你尚不能取他性命。”
二人一时沉顿下来,各不言语。静了一会,忽有一个声音道:“且看那是甚么?便那么一闪而过?”
“如一线火花……”
“恐是游走的孤魂……”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