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了许久，见到一片荒原，茫然无边。那沙漠之上，却有一人，长两千里，腰腹甚大，却有两只细长伶仃、不成比例的圆规脚，徘徊彳亍，东西四顾，只在原地打转，竟迈不出一步来。
悟空看了一会，见这人一脸悲苦之象，眉眼中有说不出的痛苦，一边啃着手指头，一边嘴上还絮絮叨叨。悟空听得真切，这厮说的是“路在何方？路在何方？”
悟空大喝了一声：“你这厮，何不迈一步，路岂非就出来了！”
那人眯着眼睛，看到悟空，吃了一惊：“你是甚么东西，怎的这等小，还会说人话？”
“禽有禽言，兽有兽语，何况俺乃修真出尘之人！”悟空道，“你嫌俺小，俺大给你看！”遂念句口诀，转瞬与此人同样高大。
那人更吃了一惊，道：“你却恁的神通？！”
“像这等变化也叫神通？”悟空不屑道，转了口风，问道：“你这厮怎的只顾在这里打转，嘴上还不停念叨甚么‘路在何方’？”
“我只道你是真的神通哩，却原来如此不通！”那人道，“你岂不知天地之间最重要一问题便是如何走路吗？”
“你这厮发羊颠风哩！走路？走路岂非稀松平常之事，即猪、狗亦能走哩！”
那人听悟空说出这话，先大笑，笑得泪都出来，然后笑转为哭，乃哭哭啼啼地说：“走路！走路！你却把它说得轻巧！你不知这一步出去，你就不再是你了吗？”
“这话怎么说？”
“你不知迈出一步之前，你本可以东，可以西，可以南，可以北吗？”
悟空点头道：“这是自然！”
“可惜你一旦迈出一步，就只剩一个方向了？”
“那当然！”悟空道，“这是三个月的小毛猴也知道的！”
“可是你不觉得少了甚么吗？”
“走一步路，能少甚么东西？”悟空惊讶道。
“少的多哩！”那人高声道，“你不知选择一个方向，其余三个方向全部丢掉了吗？”
“是啊！”悟空道，“这有甚么好奇怪的！”
那人又哭泣起来：“这难道还不令人伤心？”
悟空被这人说得一愣，心道，倘若世人都为这个问题忧心忡忡，世界岂不乱套了。
不料那人却似知道悟空心思，突然道：“世人不去想这个问题，是世人糊涂，麻木，如果能想一想这个问题，他每还能忍心走一步路吗？你仔细想一想，他每踏上的是不归之路啊！谁知道从一个方向走下去，会是怎样的路，假如是痛苦之路呢？他每还能后悔吗？要知覆水难收，去路难返哩！”
悟空真有点糊涂，觉到此人所言，像是有些道理，倒难驳他哩！忽然想到自己一路走来，不管不顾，到如今已不知有多少时光，或者本来可以有另一番路走，不，是三番哩！也许在那些路上，会更别致好玩一些？
好在他脑子灵光，知道既然已经是如此模样，且无法回头，也只得勉强行走下去罢了，谁料得到后来事？
悟空把这个意思跟那人一说，那人直把头摇，如拨浪鼓相似：“你这话不通，专是回避，如何解决问题！”
“那你只得在此继续寻答案了，等找到，且告诉俺一声，俺也替你贺喜，也替天下人谢谢你哩！”悟空道。
于是飞离此人。这人也不顾，转入沉思去了。[70]
悟空行了一段路，忽然天色暗了，而身后恰光明着，身子夹在光明黑暗之间，倒把悟空弄得糊涂。究竟艺高人胆大，悟空稍一犹豫，乃复公然前进，且不管前途黑暗究竟何意，自家一身本事，岂能被些许黑暗胆怯了？说出去却不落了人家话头，丢了自家威风，削了辛苦打来的名头？
便自前飞。行不多远，见这满天地的黑暗中有点点光明，行的近些，那光明更加茁壮。悟空趁步急进，发现那光明所自，乃是一根蜡烛，却颇壮大。这蜡烛把一个庞大身影照见，悟空细瞧，原来是个人面蛇身、身长千里、赤色如火的庞然大物，而那蜡烛却正在这庞然大物的额头上。这物并不被悟空动静惊醒，打着惊天的呼噜，正好黑甜梦中逐鹿哩！
悟空把金箍棒在这物身上挠了数下，这物却并不醒来，只扭了扭身子，嘴里咕噜了一句，是：“挠到痒处了！”悟空不觉大笑起来，想这杀人如麻、无坚不摧的金箍棒，何时变成孝子手，专替人做这等下三烂活计了？
那怪物被悟空笑声惊醒，忽地睁开眼，它的睫毛倒是长哩，只这一上挑，竟掀起一阵风，悟空转被吹了一个踉跄。
忽然，这天就明亮了，蜡烛亦熄灭了。
悟空正自惊讶着看天，天亦正常。低头，却瞧见那物正撑着一双大湖般湛蓝明眸，盯着悟空看哩！那眼真真蓝得透彻，把悟空着了迷，可惜世上再无这等明蓝湖水，否则好歹移到花果山，每日价浣沐其中，岂非金不换的神仙日子！又想，如果把这双眼睛挖出，扔到地上，不知能否着地生根，即生发出一汪清水来？
那物忽然言道：“你这厮是甚么东西？如何不言不语，不管不顾，只管盯着我看？岂不把我看圯[71]了！”
“你倒羞人答答的哩！”悟空失笑道，“好歹你也是这等傲然的身子，何以扭捏如娘每相似！俺老孙实非他人，乃大闹天宫的孙悟空，亦是宇宙间响当当人物。你是何人？”
“你也敢称响当当？我却从未听闻过你，我观你身不满四尺，在我眼中，如轻尘灰土，不当我一阵风哩！你还想知我大神的名号？”
悟空却不曾被人这等轻视过，发怒道：“你说你一阵风把我吹走，你且吹吹看！”便挺身而立。那物果然便吹了一阵风，真好大风也！悟空被吹得如转动陀螺相似，霎时到了不知甚么地方。仔细一看，这地方真怪！却是一片白沙，不知有多广大，如荼铺展。且白沙并不安分，到处动如流水；在那白沙之上，摇曳着许多石兰花，花是甚美，香如桂花。悟空忆及花果山，那山上每到八月，桂花开时，便香飘千里，把些不文不雅、形体粗糙的走兽野物也迷得手舞足蹈，当时还开个赏桂会，悟空少不得做个居停主人，得意了许多年。现今到这不明不白地方，见此石兰花如此亲切，悟空心里生了一股暖意，便定住身子，下降来，要抚摸那花哩。不料这沙却会陷人！悟空花尚未摸到，人却沉到沙里。悟空吃了一惊，亏得他灵敏过人，转呼个口诀，叫道“长”，果然身子便随风往天上蹿。这沙子倒不管，还是在陷悟空。悟空有心跟这沉人的沙子比较，只顾往天上长。后来，想是到底了，这身子不再往下沉，悟空再一看，自己只腰以上在沙面上，这沙上面的半截身子估摸有千里之高，则这沙子真真深不可测！
悟空心里侥幸了一会，叹口气，道：“惭愧！差点小命玩完！”
“你倒有本事哩！”忽然一个声音从沙下传来。悟空吃了一惊，叫道：“却哪个冤魂孤鬼在地下与俺老孙说话哩？”
正问间，那沙子动了，一个青衣的道人露出来，却是面如古月，发如三冬雪，须赛九秋霜，相貌清奇之极。
“你却如何不下沉？”悟空惊奇道，“莫非你真是鬼，无质无量？”
“我若是鬼，转不神奇了！我乃世上唯一可在这千里白沙上自如行走之人，当年亦不知有多少人深陷其中，现在白骨还在沙中哩！”
“你究是何人？”悟空道。
“你可叫我宁先生。”[72]
二人正说着话哩，忽然空中飞来一些闪耀的白鱼，摆着尾巴，如银子相似，发出煮熟的鱼才有的香味。
悟空被这鱼耀了眼，倒把宁先生晾在一旁，一心一意地看这鱼。宁先生急了，道：“尔千万莫食此鱼，此鱼凡人吃了，必定身死当地！当年我醉赏石兰花，不经意间吃了一尾，却身死百余年，再等活转来，神界不再，人事已非，天地间只剩我孤独一人。”
“你还做梦哩，俺老孙揣度你不知天宫之变故，当年员峤、岱舆被大水淹没，沉入海底，多少神仙都亡了命，成了孤魂野鬼！你现在所在之地乃当年员峤仙岛，后来不知何故变成九幽地狱第七层，你是在蹲监哩，还赏甚么花！”
“你这厮大言欺心！”宁先生道，“我怎不知有甚么大水之事？”
“你不信拉倒，且放俺老孙出来，俺每再说话。”
宁先生不肯，道：“我在此孤独多年，好不容易得着一个活人，可以把玩清谈，怎的就这么容易放你走？”
悟空怒道：“你这厮却转卖人口哩！俺老孙自来自由自在，能受你束缚？”遂把金箍棒拿出，往沙子中一插，便念口诀，让金箍棒长高，转瞬之间，金箍棒到了沙子之底，悟空扶住金箍棒，人从沙中起来，飞到了天上，遂把金箍棒抽出，变成绣花针，塞在耳中。宁先生在一厢看西洋景般，看得入迷，倒没阻止他，等到悟空身在半空，却不能留人了。
那宁先生好言说话，道：“你那根棍子我似眼熟来着，岂非大禹的定海神针？”
“正是！正是！想不到你这厮倒是有点见识。”
因在此地耽搁得久了，悟空要走，还要找那人面蛇身的怪物理论哩！一见悟空要走，宁先生却急了，忙道：“你如何就走了，好歹与我谈几夜，大家留个秉烛夜谈的佳话也好。”
“俺老孙却无那等闲功夫与你‘秉烛夜谈’！”悟空道，“俺还有大事在身，恕不奉陪！”
“有甚么大事非走不可？”宁先生道，“还是清谈来得爽快！”
“俺要找些帮手，把现今天宫主人玉帝老儿打下南天门，使乾坤重整哩！这却不是大事是甚？你要清谈，可往那方向寻找寻找，俺自那地方来，那里正有好多人物，甚么常羲、羲和、混沌、女娲、伏羲、盘古、朴夫之类，比比皆是哩，还有一个考虑怎么走路的人，像是对你味口。”
“我倒不知玉帝是谁，不过，你说那里真有这么些上古神仙？”
“俺老孙何曾骗过人来？”悟空道。
“然则我就过去！——你却要到哪里去？”宁先生道。
“俺要去会个人面蛇身的东西，谅你不知！”悟空道，回头又言道，“若你有意，到时亦可与俺一起打到天宫，揪玉帝那厮下马，盖他实在不是个东西！”
“打仗却免了罢，我还是安心赏我的石兰花罢了。”
“那便随你！”悟空道，一个筋斗云而去。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