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明川晃晃悠悠走进窑洞,换了拖鞋,拿起茶杯,刚喝了一口凉茶,就听詹弥在院子里喊,肖协调,海涛,你们出来一下。
刘海涛首先跑出来,一看詹弥满脸是汗,一个胳膊弯里,夹着一盆花,就抢步过去,把两盆花同时接下来,问,哪弄来的呀,詹院长?
詹弥斜了一眼肖明川的窑洞,拍打着身上的灰土,气喘吁吁地说,给你们的。
詹院长。肖明川穿着拖鞋出来了。
肖协调,刚才见到你们人影,我就来了。詹弥说,一指地上的两盆花。
肖明川走到花盆旁。两盆花,品种一样,高度也一样,每一片翠绿的叶子都有半个巴掌那么大,条条纹脉略显灰白,从上至下,呈塔形错落,就像是花中的双胞胎。刘海涛往下一蹲,用手捏了一片叶子,然后把捏过叶片的两根指头,送到鼻子下嗞嗞地嗅着。
肖明川问,这是什么花?
詹弥答,翠青,你们一人一盆。
刘海涛站起来,挠着后脖梗,一本正经地说,詹院长,我这人,可是不好沾花惹草。
詹弥抿嘴笑道,谁知道呢?
肖明川瞟了刘海涛一眼,刘海涛耸耸肩头。
詹弥瞅着地上的花说,翠青放到窑洞里,看青养眼,呼吸润肺,对你们身体有好处。
谢谢詹院长。说罢刘海涛抱起一盆翠青,踮着脚进了自己的窑洞。
詹弥和肖明川的目光,这时就绞在了一起。
肖明川喉咙那儿一颤,很不合时宜地打了一个酒嗝。
又没少喝吧?詹弥盯着肖明川的红脸问。
肖明川说,来人了,没办法。
詹弥悠着两只胳膊说,还站着干什么,把花搬进去呀。
肖明川弯腰抱起花盆,眼前直冒金星。好在迈开步子后,他脚底下并没有闪失。詹弥跟着他进了窑洞。
你喝茶,还是喝……矿泉水?肖明川问。
矿泉水吧。詹弥说,这里看看,那儿瞅瞅,琢磨着翠青摆放在哪儿合适。
肖明川把一瓶矿泉水递到詹弥手上,詹弥拧下盖子说,你看把花放在窗户右边怎么样,肖协调?
肖明川往她说的那个地方顺了一眼,应酬道,行吧。
詹弥喝了一口水,盯着肖明川的脸,就不再开口了。
肖明川憋了半天说,你喝水。
詹弥正要开口时,肖明川的手机短信铃声响了。
我出去洗车肖处。念完,肖明川定定地看着詹弥,嘀咕道,这个海涛。
詹弥耸了一下肩头说,人家海涛,比你会来事,我们院里有好几个小护士都喜欢他。
肖明川跟话说,那你可得把那些小护士看好了,出了什么事我可兜不起。
出事?詹弥笑道,能出什么事?都乐乐呵呵的,出事也只能是出好事。
院子里响起了发动机运转的声音,紧跟着就是一声脆亮的车笛声和车子开出院子的动静。
詹弥看肖明川眼神不欢,就说,要不你睡一觉吧,我先回去。
肖明川说,你那边要是没事,就说会儿话吧。
詹弥抓过他一只手问,你工作上是不是特别累啊?
肖明川长出了一口气说,累倒不在乎,就是有时觉得憋气。
詹弥道,你不像是那种跟周围人处不好的人,是不是有人故意跟你过不去呀?
詹弥一下子就把肖明川的心说软了,说委屈了,他把詹弥搂进怀里,在她那颗眉心痣上亲了一下,肚子里的苦水涨潮一般直往嗓子眼涌。他愿意就这样搂着她,把自己在水庙线上的一些磕磕碰碰说给她听,但他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合适。他试图克制住这股消极情绪,但麻烦的是他越是控制反倒越想倾吐,那股怪劲在他心里别的紧紧的,后来他嘴巴一松,苦水就哇哇地倒了出来。他说自己在车西项目部里难,在县里难,在乡镇上难,在施工现场难,在农民乞求的眼神下难,跟郭梓沁共事更难,简直是在哪儿哪儿难……说到差点卫生院门前丢了性命这件事,他的声音哽咽了,反复说还不如让车撞死了好,因为那一刻他的心境,没有被这难那难的缠绕,很干净,很向往,只为一张面孔投入……
听到这詹弥突然捂住他被烦心事吞没的嘴巴,泪水缓缓地从湿润的眸子里流出来,身子不住地抖动着。
一个成熟女人在男人的烦恼中动情,那么这个女人在情感上就不好再回头了,因为这个年龄段里的女人,总是会把这样慎重的选择定位在最后一次上,而这种寄托了太多情感与愿望的最后一次选择,对像詹弥这样的女人来说不是赌博,而是幸福的付出,所以说她这时的心里是很难言的。
詹弥把脸上的泪水蹭到他胸上,说,别想不开,好人,终归会有好报的。
倾吐虽说使肖明川心里轻松了一些,但他随后就感到了内疚,这是因为他意识到,自己刚刚吐出来的那些东西,此时都泡在了詹弥的泪水里。再回过头来品味一下刚刚吐出的那些苦水,难道都是在水庙线上吃进肚子里的吗?自己的心再窄小,再装不下事,可也不至于盛不下水庙线这点苦恼吧?那自己刚才究竟是犯了什么邪?怎么会那样诉苦呢?小题大做?还是借题发挥?这样一问,他就把自己问住了,之后心里禁不住颠了一下,明白了刚才不是那么回事,刚才自己好像把过去在北京,在家里,甚至是在大学里的一些烦忧,也夹带着发泄出来了,差不多让那些积压在心底、过去一直无处倾诉的压抑,借机在嘴上痛快淋漓地奔跑了一回。这有些过分了啊,自己怎么能这样呢?懦夫才会这样啊!自责的同时,他又很感激她,她的聆听对他来说,是一种理解和安抚。于是他想补偿她,把那些沉重的东西从她身上卸下来。于是他就轻轻地把她抱起来,放到了床上。
詹弥脸颊绯红,右上唇角上挂着一颗泪珠,一动不动地仰视着他,觉得他比往日高大了一些,忧郁的眼神里,依然有着她愿意看到的东西,那就是一个大男孩儿淘气后的心里慌乱。
詹弥伸直两条胳膊,捧住他的脸,摩挲着说,今天不要了,你太累了。
肖明川没有感到难为情,反倒是笑着点点头,说,这一回你的美人痣,算是成了泪痣。
你再说?再说我还哭。詹弥指着他鼻子尖说。
他又笑了,说,晚上,咱们一起吃饭吧。
詹弥说,去老窑街,喝羊杂碎汤。
肖明川俯下身子,贴着她耳边说,一买买两碗,喝一碗,倒一碗。
詹弥一把揪住他的耳朵说,你大款呀你,你要是钱多了没地方花,就给我们盖一座漂亮的卫生院。
两个人笑着在床上滚起来,窗外照进来的阳光,把他们的局部身体搬到了墙上,变成了活动着的剪影,活动着的剪影尽管没有规律可言,但是很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