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九]
隔天安格起床的时候,夏天真已经把各自的被子铺好了,她并没在意,穿好衣服后整理了下便一如既往地走出房门,习惯性朝沙发上看去,却空荡荡的一片,桌下也没有段昱浪的影子。正觉得奇怪的时 候,爷爷端了一碗热腾腾的稀饭从狭窄的厨房里走出来,他和蔼地说:“格格啊,快去洗脸,冬天饭容易冷。”
“哦……”她像才回过神来似的。刷牙时还是忍不住塞着满嘴的泡泡问爷爷:“爷爷,他们到哪里去了啊?今天还要上学哩。”
“忌司说,会有个叫尹什么的人送你去上学吧,他和天真两个先起来上学去了。”爷爷从厨房里又端出一些咸菜和辣酱,“今天早上就简单点吃吧。”
“嗯……”安格用毛巾擦了擦脸,“那昱浪呢?”
“他啊……昨天你回来的时候已经睡着了所以不知道,昱浪回他自己家去住了……”
“?他不是嫌麻将很吵吗?”安格夹了一筷子的萝卜丁和酸豆角,边吃边问。
“唉……”老人拖着鞋子蹒跚走到窗边,打开窗户让昏暗的屋子透透气,“你们的事啊我也不清楚,昨天他们几个人好像把你送回来后又在外面谈了很久……”
安格飞快扒了几口咸菜,一口气把一整碗烫口的稀饭喝了下去,她哈着气扇着嘴巴,抽纸把嘴一擦:“那,爷爷,我上学去了啊!”
老人打着背手转过身来,点点头,看见她提起门边的书包飞快朝门外冲去。
安格大步往楼下跑去。
为什么,在我做了一个冗长的梦后,所有一切都变了呢。
一下楼,就看见尹泽昊把手放在口袋里朝这边侧过来的身影,自己噼里啪啦的脚步声显然惊动了他,“不好意思,我今天没要阿灿开车来……”尹泽昊剩下的话卡在嘴边,安格看了他一眼,飞快的步伐 仍然没有减速,视之空气地从他身边擦过。
“喂……”他伸出手想拉住她,可她已经跑太远。
“抱歉,”安格暂时停了下来,没有回头看少年的表情,“请你忘记那天的纸条吧,我……我……我并不喜欢你。”说完她拼命地跑开了。
虽然早就知道会是这样,虽然早就想到她不可能这么轻易答应。可那只自然垂下的手,还是不由得握紧了拳头。
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安格只能提着书包费劲地跑着,天空渐渐亮了,晕开一层层的浅蓝色,身上厚厚的大衣压得人跑不动,她跑一会走一会,来来往往的汽车和自己的速度比起来,真够让人眼红了。
“喂,我载你。”熟悉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安格一惊,回过头看到段昱浪吊儿郎当的笑脸,他嘴里叼着三峡牌的烟,空气里很快散开一股浓浓的甜甜的烟味,“喏。”他把头盔丢给她,安格愣了愣,一把接住,三下两下就跳上了摩托车,“正好 ,我也有事想问你。”
“我可不是特意来载你的。”段昱浪加速的一瞬间抢先说道。
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安格笑了笑,面庞上的表情又正经起来:“我说,你们昨天到底谈了什么啊?”
“……”
“说啊。”
“我听不到。”段昱浪说完又加了加速,风猛烈灌向安格,她把脸埋在段昱浪背后,头发四散飞舞着。
段昱浪皱着眉头,景物迅速向后倒去,在有限的画面里被速度拉出无数的线条,模糊却又是那样的清晰。
真的是风声太大,所以才听不到吗?
安格被段昱浪放下后独自在学校内走着,觉得要找忌司谈谈,她看了看时间,似乎还来得及。一切比预料的都要顺利,正在她想着忌司会不会不在班上或不出来的时候,忌司抱着一大摞作业出现在拐角 处。
那一个短暂的目光交接被拉得很漫长,安格努力想摆出一副一如往常的表情质问他一些“好哇你们居然不等我”或是“你和天真偷偷瞒着我什么秘密了吧,嘿嘿”这样轻松的句子,可忌司的目光明明又 从自己脸上扫过,却没有任何的停留,像是隔了许多层厚厚的玻璃,原本清晰的东西反而模糊了起来。
“喂……”本想大声喊出来的,结果溜到嘴边却如此的软弱无力。
忌司依旧抱着作业本大步地走着,从她身边撞过,自己恍若一团透明的气体,根本就没有放在他眼里。
安格也不知道是从哪里蹿出来的一鼓勇气,转过身上前拉住了他的手腕,就像以前有很多次他对自己做的那样:“喂,干吗不理我,对你来说我是空气吗?”
“……”忌司面无表情瞥了她一眼,脚步还是没有停下来,他空出那只手用力一甩,就轻易把安格的手甩掉。她有些错愕,“忌司?”
少年很不耐烦地站住了脚,但也只有那么短暂的几秒,他简短地回了句:“你很聪明嘛。”
安格僵在原地,不知所以地呼吸着,大脑里一片空白,由于短路而连接不上事情的前因后果而劈啪作响。尹泽昊斜挎着书包远远地走来,与擦肩而过的忌司对视一眼,一步之远他听到忌司低沉着声音说 :“别忘了昨天。”
“你现在只用管好你自己的那位。”
尹泽昊走到安格身前,把手搭在她的肩上,弯下腰来轻声说:“别在意,回班吧。”
“是我刚才说话声音太小,还是你耳朵没听清?”安格问。
“都不是。”尹泽昊不管三七二十一便拉过她的手朝高一教学楼走去,“分手不是一个人的事,我没答应,你就还是我女朋友。”
安格不屑地张了张嘴,想说的话却又再次吞了回去。
[四十]
路人甲:“哦啦啦狼不屑地把猫丢啦!”
路人乙:“哎哟喂狗还是不离不弃!”
路人甲乙:“唉!真不知道是谁可怜。”
[四一]
很多年后我都在问自己,当初是选择谁的好?想了很久后,最先抑制不住的,是自己的哭声。
忌司吧,很帅。
尹泽昊吧,也帅,还很温柔。
而答案是,以上答案都不对。
从一开始就错了。
[四二]
安格开始在半夜失眠起来,忌司和天真回家的时间也越来越晚。很多时候安格都是一个人呆在不大不小的空房子里,写作业,练歌,洗澡,关灯,睡觉。黑眼圈越来越深,上课被点名的次数也逐渐升高 ,老师的课开始变得无聊起来,物理是那么的索然无味,化学又那么繁琐,声乐张老师越来越苛刻起来……看着在卷子上醒目的红色的圈圈点点,除了在尹泽昊略带着淡淡的语气对自己说加油的时候, 她真的没有一点紧迫感了。
而那个曾经要当歌手的梦想,因为签约后几乎没有联系,也变得遥远模糊起来,就像变得越来越淡的忌司。
脸上新增了那么多伤痕,几次想开口问问清楚却总没勇气再说一句话,再听到别人议论这件事的时候,却加上了“为了夏天真”这样的名号。
她想什么都就这样算了吧,反正已经到了什么都没有的地步。
只是“偶尔”会跑到他的教室附近,听到他一个人在走廊上哼着一个很久以前听过的童谣,古老而忧伤;只是在碰头的时候仍会看到他对自己投来的目光,然后视而不见地擦肩而过;只是因为自己不太 会用煤气管的热水器,所以每天回到家的时候,即使爷爷在隔壁下棋到很晚,拧开龙头仍然会有暖暖的热水流淌出来。
除此之外,貌似再无交际。
体育课的时间大多数是自由活动,每当这个时候安格就会和明可舜跑到顶楼的天台上,吹着冬日有些刺骨的风,望着灰灰的天空,相互诉说着发生在自己身边的每一件小事。
明可舜一直都认为彼此之间都是透明的,安格也是这么想,但是她觉得不是百分百纯的。
因为还有一件隐匿在心壁后的小秘密,就连自己也不愿再去触动。安格搓搓胳膊,呼出来一团白白的气体,她仰起头,既然不明不白的就让它一直这么了无结果地终止吧。
有一次在天台上撞见了忌司和夏天真。他们俩站得很近,影子却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重叠在一起,安格只记得自己神情恍惚地瞟了一眼天台上的男女,还有墙壁上用各色粉笔写出来的话语,就默默地 退到了黑暗后面。
有时会听到周围有人稀稀疏疏地议论着些桃色“新闻”,偶尔会一起蹦出“忌司”和“夏天真”这两个名词。她却总是在笑着,嘻嘻哈哈地笑着,像个疯子,莫明地干干地笑起来。然后就会大声叫嚷着 ,喂,昊,喂,昊!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称呼对方,然而在这之后却没别的话语。
日子就像这样逐渐被拉长,变得漫长而索然无味起来。
安格日记
2004.12.20
啤酒是使人悲伤的尤物。
在恍惚中,我想起昱浪某一天无意说起的:
“那天有很多人聚在一块儿,他喝了很多酒。”
“别人提起他曾经追过你时。”
“他说——”
“别跟我提她,我跟她不熟,昱浪跟她熟。”
虽然总觉得对他从来就没有过什么,虽然总觉得不应该再总想起他了,可是,为什么还是会在意。
早就知道他们俩曾有过暧昧关系,可是,天真,我还是没有想到,你真的喜欢忌司,但是,你为什么从来没有跟我说过呢?
平安夜的那天,安格跟所有邀约的人都说自己有特别重要的事,她站在流云涉025楼的天台上,等忌司载着夏天真开着那辆黑色的摩托,从没有丝毫节日气氛的弄堂呼啸而过的时候,她才一个人又静静下 了楼,透过隔壁的门窗看见爷爷和往常一样的下棋,才又打开门回到空无一人的房间里。
她躺在床上,摆弄着尹泽昊送自己的手机,已经尽快地把手机号给了所有熟悉的人,忌司看到自己手机号的时候也明明存进了手机里。
可是从零点开始就很沮丧。辛辛苦苦地熬到了0∶00分,看到了日期从24号跳到25号,看到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她闭上眼睛,把手机扔到了床角,蜷缩在被窝里。
手机一直没有响起来。
自己是在期待着什么呢?没等她多想,巨大的梦魇朝自己扑了过来,脑海里模糊地浮现一些过去的情景,在迟钝的神经间缓慢游走。有大雨后绿得油光发亮的厚叶子,有舞台上背靠背竭尽全力唱出来的 声音,有午夜里的生日蛋糕,还有一人高的芦苇岸,但最后浮现的,是忌司微微发光的脸,一下忧伤一下微笑。
手机蓦地震动起来,她像是一下子从安静的水底拉起来,迅速在黑暗里寻到那一顶亮起来的地方,抓到手里打开一看,莫明的欣喜瞬间转化为淡淡的温暖,深深地沉到心底,荡起一层凉薄的失落。
——是尹泽昊的短信。
圣诞快乐啊。
圣诞节当天的气氛还是很浓,满眼进来的都是红色绿色的强烈对比,但不管怎么热闹,自己的白天还是就那么平平淡淡地度过一半,手机反复看了几次却再没有新信息,她想用东西刺破这种压抑的巨网 ,从里面逃脱去过新鲜的生活,却不知道该用什么。
“安,你怎么看起来这么郁闷呐?”明可舜用胳膊推了推她,“圣诞节呢,开心点。”
“我觉得我和平常没什么区别嘛,”她说,“一个破洋节嘛,反正又不是什么特别隆重的东西,”她沉默了一下,又重新开口说,“哎,前几天又有人说忌司只是聊聊我的,我现在越发感觉是这样了。 ”她笑了笑,拍了拍明可舜的背,“哈,多亏你了,昊比他好多了。”
“嗯……昊对你肯定比他好咧,忌司现在跟你没什么关系了,你也很明确地拒绝他了啊,自然就淡了。”
“是么,”语气淡了轻薄,冬日的阳光刺过她的眼睛,安格觉得眼睑突突地发热起来,越来越烫,越来越烫,“都只是玩玩的。”
“反正你也说的只是‘感觉’啊,而且你那个朋友又不清楚具体情况。”明可舜看她脸色不对劲,话到嘴边改了口,可说出来才发觉后面那句话像是冲着自己来的。
安格皱了下鼻子。
具体情况?具体情况不过就是在舞台上非常隐晦地说要在一起,以及一直从头嚷到尾的“她是我的家人”,从开始到现在都没有明确地告诉过自己他的心意,拒绝后就变得异常的冷淡。再具体点?再具 体就什么也没有了。
“你说‘感觉’?有这种感觉,就差不多是真的了。”安格趴到栏杆上,暗淡地叹了口气,“算了,管他的,我又不喜欢他。”
我是想太多了吧,好好地与昊在一起就好,这是大家都所希望着的结局。没必要再去关心,没必要再提起。
那么,忌司,是不是该说,再见了呢。
仿佛是例行公事一般,安格回去的时候尹泽昊就陪在她身边,偶尔明可舜也会加入他们的队伍,但是今天好像十分知趣地消失不见了。学校路边的街灯在半空中圈出一圈橙黄色的光芒,投到两人脸上时 只剩下淡淡的晕染。
“天成公司最近没有来找你们了么。”尹泽昊说。
“没有,一直都没有来消息。”安格的心情又低了一截。
“也许是太忙了吧,估计快了的。”
“嗯。”
“呃……我跟你讲个笑话吧?”尹泽昊顺势牵过她的手,另一只手同时捏了一把汗。
安格点了点头,那只手也没有拒绝,任凭他放在手心里,浑身上下软绵绵的没有一点气力,她听到从尹泽昊鼻息里叹出来的一声轻微的气体,在空气里迅速凝结出一片白色的雾水,在灯光的照耀下似乎 能看清每个摇摆着的水珠。
“我很认真地等着听啊。”安格摆出一副兴致勃然的样子,“干吗又变得那么安静啊!”她荡了荡和少年牵着的那只手。
尹泽昊很快重拾笑脸,“有一天我不停地骂你你是猪,你受不了了大声喊了一声:‘我是猪才怪’。于是我改口叫你‘猪才怪’,你又受不了了,你怎么跟自己辩解?”
“我不是猪才怪啊。”安格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透过搭住眼睛的刘海看到尹泽昊勉强憋住大笑而开始发红的脸,这才恍然大悟地连“哦”了几声,“一点都不好笑啦!”狠不得把手甩过去打在他额头 上。
“可我觉得你这种茫茫然的样子很搞人啊!”尹泽昊伸出另一只手弄乱了她的头发,安格浅浅地笑着,眨眼的缝隙看到他眼里流露出的一丝莫明的忧伤,深蓝色的瞳孔在暗处一点点的扩张,书上说瞳孔 在黑暗的地方扩张是出于想看清事物的本能。可是安格弄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他像是看穿了自己,却反而更加的迷惘起来?
下过雪的天空呈现出一种灰蒙的橘红色,却比以往任何时候的夜晚都要明亮。
走到校门口的时候,大门口围聚了很大一群学生,安格站到人群的边缘,好奇地踮起脚尖,还是看不到人群中央到底是什么。个子高高的尹泽昊显然毫不费力就看到了一切,他微微拧了拧眉头,又很快 松开。安格又甩了甩他牵着自己的手,挑起眉毛用眼神问他发生了什么,却发现尹泽昊动了动嘴唇,眼睛犹豫地在周围游移,特地摆出释然的表情:“只不过是一个圣诞老人而已啊。”
“是么,那我要看看。”安格低垂下眼帘斜眼扫了他一眼,意外的他没有像以往一样放纵自己的行为,如同雕像般屹立在原地,牵着她的那只手自然成了限制她行动的线。
“放手!”她仰起下巴,用另一只手理了理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刘海,“放手没听到吗?”
“我有个地方要带你去,跟我走。”尹泽昊说着就把她往自己这边拉,没想到安格极其不满地把自己的手狠狠甩开。安格转身而去时人群正好发出一阵惊叹,她小心翼翼地往里面挤,还没挤进去就已感 到从人缝中透过来的刺眼的光线,一晃一晃地刺着自己的眼瞳。
安格费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挤了进去,突然让开的人群让她差点扑到地上,幸好旁边的人拉了自己一把,她正要说声谢谢一看竟是段昱浪,他一言不发地递给自己一根蜡烛,安格疑惑地望着他。对方眼里 一闪一闪的全是满满的烛光。她朝四周环视,才发觉最里面的一圈人手里都拿着一根红色的蜡烛,荧荧不断闪烁的光芒辉映着站在中央的两个人。
尹泽昊说有一个圣诞老人的确不假,可是他没告诉自己那个人是忌司装扮的。
更忽略掉了,他面前站着的皮肤黝黑的女孩,特意把马尾披散在肩上的女孩,是夏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