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铅般厚重的云层紧压在窗外,雨水淅淅沥沥地从云间空隙落下,打在橱窗上,形成一道道花纹。
虽然说现在仅只是傍晚六点,也就是游手好闲者刚吃完饭的时间,天色却格外地昏暗,还下着小雨。
说起来,人间的恶劣天气变化总是会使我们的工作变得麻烦,这也成为了人们口中的神明——「死神」工作上的家常便饭。
不过对于死神队伍中慵懒的我来讲,这些糟糕的天气甚至无法引起我的任何一点注意。
因为我很讨厌工作。
可不工作就没饭吃,没饭吃就会饿,最后饿死。
这就形成了一种有些强制性的工作概念——“不工作就没饭吃,没饭吃就会饿死,所以我们必须工作”。
这就是长久以来的印刻在人们脑中的道理,而身为脱离俗世与轮回的自己,竟然也还会被这些道理所左右,实在有些失望。
不过,失望归失望。
窗外灯红酒绿,人们为了庆祝某个节日的到来而忙碌着。咖啡店外则站着一对打着伞、紧紧相依的情侣,他们挡住了路灯照到我身上的光线。
纵使看起来百番恩爱,可那个男人却根本不爱他的伴侣,每当女人的视线看向男人的双眼时,男人的视线却总是瞄向它处,甚至时不时会扫到正在观察他们的我。
男人的眼里充满了烦躁。
最终,女人独自站在了雨中,少了一半依靠的围巾松垮垮地耷拉在她肩上,好像一条失去脊梁的鱼。她的手指竟冻得通红,她曾几次想将手伸进男人的大衣里取暖,但总是被后者不耐烦地甩开。我端详着她的脸——眼圈发黑,双目无神,估计她昨晚哭了很久。
我什么都没有做,这项工作只允许我对拒绝轮回的幽灵进行干涉。对于人类,能避免的接触就尽量避免,这是管理我的世界立下的那些鸡毛蒜皮的规定。
爱情这种东西,我还没有尝到过,也不想去尝试。因为突然变得如漆似胶的两位陌生人的味道并不让我的嗅觉系统好受。
‘差不多也该到了吧。’
我在等待着,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在咖啡店里,桌上什么东西也没点地等待着。
你是不是有些疑问?啊啊,这只是工作的一部分而已。
……
应该就快了。就算我这样想,目标也迟迟未曾露脸。
随着手表的秒针跳动,服务员鄙夷的目光也渐渐消失,最后化为一声无奈的叹息从我身上飘走。
啧啧。我抬起眼,视线扫向吧台。不买点什么东西会被人讨厌吧。
被金丝边装饰着的咖啡和餐点缓缓地降到了桌上,店内服务人员把之前的那种表情也消失于无了。
等我将咖啡和甜点扫荡一空,目标还是一直未曾露出面貌。
我环顾四周,终于在刚才那对情侣所站的地方,发现了一个年轻的少女。
她套着一件连帽风衣,脖子上围着一条围巾、在人群中属于不醒目的那种人。头发束成两段,披在双肩前。看起来很矮小孱弱,实则难以看清的她有着深邃而清澈的双眼,不过在藏在圆片眼镜的背后显得并不显眼。此时气温虽低,小雨也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可她似乎感觉不到寒冷,双手在头顶伸直,舒展身体,打了一个懒洋洋的哈欠。
‘就是这个家伙吗?’
我从暗处窥视着她,然后敲了敲窗户。
她闻声转过头,用有些惊讶的目光看着我,张大了嘴,白皙的脸上染上了点点红晕。
不会吧?不会吧?
初次见面就露出这种有些不礼貌的表情,使劲捂着脸想要抹去红潮的少女,从嘴型里让我了解了她此时一直喃喃着的话。
不知她的心情如何。
我杵着下巴,虽然双眼一直注视着她,却一直非常心不在焉。
“那个——”
她一路小跑着朝我这边靠了过来,雀跃地敲击着窗户回应我。
“请问,你是不是能看见我。”
由于听不清她说的话,我将手伸进短夹克的口袋,拿出一张事先拿到的纸条在她面前展开。
——“我能看见苹果。”
卧槽。
让我不解的是,为什么上面会把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分发给我们。啊,还没解释过对吧。
我们工作时,一旦发现工作的目标人物,就要将这张纸条展示给对方看,接下来的事就会按流程进行,直到结束。
有时候我的纸条内容会很奇怪,就连同事也会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不单单是一个字,还会出现与正常问题南辕北辙的回答,就好似现在的情形。
“苹果……”我挠着头发,看上去有些困惑,然后抬头看了看她的反应。
她的双眼紧紧盯着我,生怕下一秒我就消失在她的面前。
少女做着“等等我”的口型动作,跌跌撞撞地朝店内走来,上台阶时绊到了脚,整个人差点栽倒在地上。而我只是冷眼旁观着。
她如同强盗一般闯进咖啡店,却没能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只有门铃叮铃响了一声。
“嗨,请问你真的……真的能看到我吗?”慢慢靠近的少女,支吾地开口问道。
她的视线一直停留在我身上,死死锁定不留空余。
我点点头,挑起嘴角露出一个客套的微笑。
实际上,这个笑容相当滑稽,想要在扑克脸上做出任何表情都很困难的我,成功地让少女发出了噗嗤噗嗤的细微笑声。
“你在干什么呀。”她笑着,挡住了上扬的嘴角。
“对着你……笑?”犹豫许久以后,我决定还是赶紧将脸上僵硬的笑容收起来为好。
“果然,你能看见我的对吧?真是……太高兴了,这么久以来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明显地注意到我。”
她自问自答地说着,一边在对面的座椅坐下来,摘下眼镜抹眼睛。
单单被人看到就很感动吗?
被人忽略太久、不但没有诉苦的人、连在人群被注意到都不可能、只有幽灵感体会的感觉,恐怕这辈子我是无法理解了。
不对不对,这个家伙距离死掉的那天时间也不过才一周而已,只能算得上存在感稀薄,就算站在面前也不会被注意到的半个幽灵。
“这样说,你已经注意到自己「死掉」了吗?”我直点主题。
“嗯,嗯。当时,跌落下水道时眼前一片黑暗……最后连眼前的黑暗都开始模糊,接着我就在下水道里醒了过来。”她似乎觉得自己的死法很可笑,呵呵笑着补充,“我好傻啊。”
她的话语中,似乎蕴藏着对死亡的漠不关心。
我肃穆表情凝视着她片刻。
“很有可能啊,比如前段时间的一个老婆婆……”我接着补充道,“脸上都是皱纹呢。”
“那个是年老了才会长的老年纹吧!”她抬起头,用泪汪汪的双眼瞪着我。
“随便了啦,反正幽灵也是会长皱纹的。”
“呜……”对面的女孩抽泣了一下,用透明的袖子擦了擦透明的眼镜镜片,最后架回同是透明的鼻梁上。
“所以说,你为什么不打算和我回去转生呢?”我用亲切的声音问道,双眼却看向窗外,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因为……我不想回去……”
这算什么回答啊?现在的人逃避问题都用这种脑回路不正常的回答来回避吗。
“呃……”
“满意了吧!臭乌鸦!”
“我又不是要强求你回去,只是想弄清理由罢了。”我套着话,“另外请不要那么称呼我。”
“我……我只是还有一个一直没有……没有见到……而且非常重要的人想见面……”
“常人看不见幽灵。”
“我知道了啊!”
“因此,你的遗愿是无法实现的事情。”
“前辈才不是平常人!他可是我非常非常重要的人!”
“啊呀呀……”我的视线转向她,“叫做前辈的那个人是你的伴侣吗?”
她因为听到“伴侣”二字,脸唰地涨红,“我……我们只是普通…普通朋友……”
“那不就是平常人嘛?”
“不是!”
“那…是丈夫?”
“不是!”她尖叫。
“普通朋友?”
“也……也不是啦!”
我像乌鸦一样歪了歪脖子,“到底是什么啊?”
“呜……呜呜……”她情绪激动,所以又开始抽泣,“是非常重要的人!就算生死也不能分离的人!”
这句话我有重大的异议,因为我一直做着这种观看生死离别的工作,死了就是死了,除非变成死灵,否则是不可能再见面的。
但是这个女孩的欲念程度,还不足以到变成死灵的地步。
这份工作令我最不满意的一点也就是在这,经常会因为情侣间藕断丝连的爱情而变得非常麻烦。
我搅了搅咖啡,气氛也因为对话的终止而沉寂下来,只有咖啡厅的轻音乐在耳边流动着。
“你……你是死神对吧?”在我的注意力集中在杯子里的咖啡时,女孩缓缓问道。
“你这么认为的话,没错。”我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然后喝了口咖啡。
“也就是……掌管生死的神明吗?”她圆片镜片后的双眼里似乎充满了认真之色。
“不完全是,死亡什么的会有别人处理。”
“那……虽然不是掌管生死的神明,但是却能看到幽灵的人……那肯定也是神明才对吧!”
我点点头。
我是神明,同时也是死灵,所以看到幽灵和看到桌子上的一个蛋糕一样简单。
“那我就放心了。”女孩捂住胸口,松了一口气,就像是放下了一个格外沉重的包袱。
“嗯?”我不解。
“请你让前辈能看到我!”
“看到什么?”
“我!”
“可你是幽灵……”
“你是神明,既然是神明肯定什么都能做到吧!”
“这样很麻烦……”
“你负责处理的幽灵不就是我吗?如果不让我见到前辈,我就永远都不和你走!并且……你也要帮我去找前辈他!”
“呃……”我支吾了一下。
虽然我不在意哪个灵魂又逃走了,逃到哪个远离死神的地方安逸去了……但是我最近的表现告诉自己,再这样懒散地翘班和放任幽灵,我的工资可是会被主神统统扣光的。
而且,「欲望」那家伙好像也因为工作,经济上也变得很贫困的样子,想去蹭吃蹭喝什么的最近大概是不可能了。
“嗯——?答应吗?”她双手抱在胸前,眼神刺了过来。
这个人类,这个人类……在威胁我!
如果不答应的话,我这辈子都有可能拿不到工资。(因为旷工的次数太多了*1hit)
人类真是莫名其妙!
但是……工资可比时间要重要。
“没办法,”我无奈地耸耸肩,“我答应你。”
要不是因为工资……鬼才会理你。
让这个家伙见到叫做“前辈”的人就行,不要做太多麻烦的事,这样就好了吧。可在这段时间里,我还是不得不去忍受和人类打交道的无趣。
“但是最终你要是反悔的话,我就会用「暴力手段」直接把你带回去。”接着,我把杯子里的最后一点咖啡一饮而尽。
事实上,大部分同事都是这样做的,先交谈,然后观察对象,最后轻易地使用暴力手段。这种方法对大众来说格外简单,但我并不喜欢,因为这样很麻烦,而且费神又费力。
“太好了!”女孩高兴地喊了出来,从座位上站起,然后发现自己的举动太过粗鲁,脸红着又坐了下来。
有这么重要吗?我不禁想问。
“我不会反悔,”她双手合十,“只要你能帮我见到前辈的话,做什么我都不会反悔!”
“如你所言。”
“谢谢,乌鸦大人。”女孩对我露出了笑容,大概是在用笑容感谢我。
“不用谢,”我回答,“另外,我是有名字的。”
我现在知道了,一直哭哭啼啼的、被恋爱困扰的少女原来也是会笑的。
“诶?抱歉……你的名字是——?”
“我的一个朋友,叫我十八鬼。”
下界的大家和同事要么叫我呆鸟,要么叫我「饕餮」……只有艾丽娅才会这样称呼我,这个名字似乎是她给我取的,但年代太过久远,已经有些记不清楚了。
名字什么的无所谓,能说得上口就行。
“啊,十八鬼……”她的左手摸了摸下巴,看起来在分析着这个名字,“感觉很像神话色彩中什么鬼怪的名字呢。”
“是啊。”我附和着,又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外界传说中的十八罗汉?”
“那个是什么东西啊……”
“我也不清楚,似乎是外界传说中的十八个有大肚腩、有些是光头、并且都是男性佛祖的样子。”
“那些和我有什么关系?”
“十八鬼,十八罗汉……至少前两个字是一样的嘛。”
“……”
“说了这么多,我也应该自我介绍一下吧。”她清了清嗓子,“我叫爱丽斯,爱丽斯·格莱斯·门罗。”
“好长……你是什么贵族吗?”我脱口而出。
这种名字在这座城市并不少见,但我还是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这个名字会带着些贵族气息。
“呃……不是,你也不是第一个问这个问题的人。”她挠了挠后脑勺,笑得有些尴尬,“我只是一个有个普通家庭的女孩子,连那些宫廷的基本礼仪都不懂的……”
“这样吗……”我用手杵着下巴。
“为什么你看起来总是一副懒散的样子啊,精神一点呀。”她突然正色盯着我,仿佛在看一只奇怪的鸟儿。
“一直危襟正坐很累的……”
“真是慵懒的乌鸦……我印象中的乌鸦都是拍着翅膀飞来飞去,每天都很勤快地寻找食物的聪明鸟儿呢。”
“那它们很棒喔。”
我这只乌鸦只是想懒洋洋地过好每一天而已。
“对了……十八鬼,”这个话题过后,爱丽斯叫了我一声,“我死了以后,肉身会不会永久保存啊?像电影里那些幽灵一样,尸体永远不朽之类的。”
“会,这得看你的家人怎么处理尸体咯。烧掉的话就不会保存,你也就会变成像雾一样的形态,没烧的话就是透明的,就是你现在的样子。”
“那看来我的身体应该还躺在下水道里……或者就是被工人们挖出来,爸爸妈妈把她完整地土葬了……”
“嗯……”
“怎么了?”
“你是跌进下水道死掉的?”
她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脸颊开始泛红,“是……是啊…当时在找眼镜,然后一不留神就栽到了没有井盖的下水道里,于是就死掉了。”
“是个笨蛋呢……”
“唔哇!我才不是笨蛋!”
“分明就是……你说一年中你们「葉」跌落下水道意外死亡的人会有几个?”
“呃……今年的确有那么几个人……”爱丽斯用食指刮了刮脸。
“……”
这些人,肯定都是笨蛋。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走路看路什么的很重要。所以现在如果拿着手机一边走路,一边在看小说的你,最好放下手机,等等和爱丽斯一样遇到没有井盖的井口里,就得去和死神来一次非常亲切的见面了。
“嗯……那我们现在就出发吧。”她擦了擦眼镜,站了起来。
“哈啊?”我不禁疑惑,她哪来这么大的干劲。
算了,既然都答应了就当一次很累的加班好了。
麻烦死了。
我推开门,门铃“叮铃”响了一声。窗外,雨早已停止,反而是有着朵朵白绒球缓缓地落下来,又小又少,落在地上后迅速融化,化为雪水消失,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还是在墙头和咖啡厅外的草坪上已经铺满了一层淡淡的白。
“十八鬼,快看……下雪了!”爱丽斯直接穿过了木门,话语中透露着喜悦。
“是啊……下雪了。”我不懂有什么值得高兴的,所以淡淡地附和着她。
“这还是我作为幽灵,第一次看到雪呢。”她在街道上四下奔跑着,抬头看着从天而降的雪花。
此时似乎是应验了她的兴奋一般,一朵小小的雪绒球从空中滑下,不依不饶地落在了爱丽斯的头上,然后慢慢穿过了她的身体,没有任何阻碍,最后融化在鹅卵石铺成的街道上。
“真好呢……雪穿过身体的感觉。”爱丽斯闭上眼睛,像是细嗅艺术品的气息一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以前活着的时候,根本体会不到这种感觉。”
我本以为她会露出落寂的神情。
这家伙,乐观到极点了。
我苦笑着看着她。
变成幽灵这种事,以前处理的家伙们可不会这么想,爱丽斯还是第一个。
“……既然要去找你的前辈,那就别耽搁了。”我慢慢走到雀跃的幽灵身边,苦笑着提醒道。
爱丽斯举起一只手,似乎干劲十足:“好——由幽灵和乌鸦组成的小队……”
如果她是人类的话,在街上这么大喊肯定很引人瞩目,她身旁的我肯定也会被当成怪人。
“啊——请别这么说……”我阻止了她继续发言。
但爱丽斯的重点好像错了的样子,“啊,不……应该说是圣诞小队才对。”
“圣诞小队?”
“因为马上就要到圣诞节了啊。”
“生蛋节?人类会生蛋吗?”
“圣诞!圣诞!就是特别欢乐的节日,有礼物,有红白相间的圣诞帽,还有圣诞树……”
“哦……”
人类真是奇怪。
“重申一遍。”爱丽斯轻咳了一声,“由幽灵和乌鸦组成的圣诞小队,现在正式出发~”
我看着她又这样尴尬地说了一次,不禁捂住了脸懊恼地蹲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