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气冲冲走后,王启梦一下子全身发软,他无力支撑自己的身体,只得上了床伸开四肢躺着。此时,他的头脑中思绪万千,但理不出一条主线来,就好像在一次竞争激烈的考试中,遇到一道难题既觉得似曾相识又不知从哪一步动笔,越焦虑越难解答。
他现在最难办的事情是如何跟柳若梅说明这些,她接受得了这残酷的现实吗?这个消息对她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在北平,她何曾有过这样的思想准备。昨天,柳若梅游玩得那么快乐,不,应该是我们俩人都非常快乐,在这个世界上生活的二十多年中,昨天是最幸福最美好的一天,这个世界真是太残酷了,美好的事物,美好的时光,总是太短暂,留给我们的却是无尽的痛苦。
她现在在想什么呢?如果我将真相告诉她,她会是什么表情?她会沉默不语?会捂着脸哭?会大骂大叫?一切都有可能。
我该如何向她开口呢?
鲁迅先生说过,一九二六年的三月十八日是民国以来最黑暗的一天,而对于我,今天是我有生以来最黑暗的一天。
王启梦就这样思绪万端,痛苦地思索着,寻找着对柳若梅说明的最好办法,但哪什么好办法,事实是无情的,用最好的语言也难于掩盖事情的真相,不如跟她直说了吧,只要她态度坚决,我们一起离开这里,也离开北平,去投奔一种新的生活。
柳若梅会有这样的决心吗?她出生于北平的小商人家庭,正是因为知道我家是有着几个商铺的生意人家,她父亲才同意我们的交往,现在一无所有地离开家,别说她父母不会同意,就是她本人也不会接受的,到哪里去?靠什么过生活?回想起近一年找工作的经历,他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得到一块立足之地确实太难了。
但是,总得说呀!总得想办法对柳若梅说明家中的态度呀!
他支撑着从床上爬起来,扶着楼梯栏杆一步一步试着下了楼,店伙计们都装作没看见他,谁也不像过去那样恭敬地主动打招呼。他明白自己现在的境遇了,鼓起劲,振作精神,抻抻自己的学生装,挺起胸,昂起头,在街道的石板路上走起来又显出昨日的神气了。
他来到祖屋,张嫂正陪柳若梅在厢房拉家常,见王启梦进来,张嫂起身出房。“少爷,柳小姐要去找你,我说她路不熟悉,你一会就要进来的,柳小姐吃了一碗面条,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
“我什么也不想吃。”他说着走进了厢房。
王启梦无力地坐在一张靠床的椅子上,用双手撑着头,一声不吭。
“怎么啦,出了什么事?”见王启梦这个样子,柳若梅焦急地问道。
王启梦还是一声不吭。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总得吭一声呀,像这样让人担心,我只得问你父母了。”
“你不要去,我告诉你吧。”王启梦抬起头来,欲言又止。
“到底出了什么事?”柳若梅拉开王启梦捂脸的双手。
“我父亲不同意我们的婚事。”他终于低声说。
“为什么?”
“嫌你是一双大脚。”
“封建、顽固,真是不开化的地方,还要三寸金莲,竟因为没有缠脚就不同意儿子的婚事,像这样封建的家庭我还不想呆哩!我现在就走,回北平去。”柳若梅气冲冲地寻找自己的包裹。
“怎么回北平,我们现在手头一个钱也没有。”
“我一个人回北平,一个人的路费你总能想办法借到吧!”
“我离不开你,就是要回北平,我们也得一起回去。”
“那你快去借钱吧。”柳若梅开始收拾行李,王启梦出去了。
王启梦很快就回来了,“到我们自己的商店借钱,谁也不敢当家,怕老爷知道了会打断腿,说是老爷吩咐过不准给我钱的。到别家商店借钱,人家不但不借还说我是捉弄他们,自家是黄花涝的有钱人怎么会借钱呢?你看,这怎么办?两手空空怎么回得了北平?”王启梦真的急了,又双手抱着头不吭声。
“我这下被你们家害惨了。”柳若梅坐在床上,低声抽泣起来。
“柳小姐,这是我的积蓄,你现在这样身无分文走肯定不行,我知道我家少爷的难处,老爷一吩咐,谁也不敢借钱给他,你就拿着这钱做路费吧!”张嫂不知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弄出两块银元交给柳若梅。
“我怎么能要您的钱?”柳若梅看着张嫂,眼光中既是感激又是惊异。
“不要看不起我们做下人的,你现在这境况不客气地说,就是唱戏中的小姐落难,人在落难的时候就不要分什么尊卑了。”张嫂说。
“张嫂,你误会了,我不认为你是下人。我也不是出生在什么富贵人家,我们是同一类的人。我只是说,您老这是养命钱,我怎么敢要。”
“这你就不用为我担心了,我还健旺,还可能干几年活,只要有活干,就饿不死。再说,我给你的钱,今后少爷有机会能还我的,他只不过现在不方便罢了,你还为几块钱的事想这远干什么,只是钱太少了,不够用。”
“那我就收下了,您老的恩德我会永远记住的。”柳若梅收下了钱。
“那不急,柳小姐也不要怪我家老爷,他作出的主张,谁也不敢反对,太太现在还正在与老爷呕气哩!但也没办法,老爷不准太太见少爷。”
“我没想到这个家庭还是这么封建,都讲科学讲民主了,这里还要以三寸金莲为美,这种鬼地方,我也不愿呆了。”柳若梅提起行李就走。
“让我拿行李吧。”王启梦抢上去说。
“我一人回北平。”柳若梅不给行李箱,大步向河边走去,街道两旁店铺里的人们见到柳若梅过去后都交头接耳起来。
“你还呆着干什么,柳小姐一个人钱又少,怎么回得了北平,快一起去,四哥的船在码头上,到汉口再想办法借点钱。”正在王启梦不知所措时,张嫂一提醒,他快步追到大巷子口。柳若梅正站在码头上张望,可能是不知道怎么叫船工。王启梦到了后,见四哥的乌篷船就在对岸,他向四哥挥了挥手,船划过来了,靠在码头上,柳若梅提着行李箱进了船舱。王启梦站在船头,四哥在船尾撑着篙。
清晨的大雨使河水涨起来了,河里的浪花在哗哗啦啦奔腾。水面越来越宽,离汉口不远了,四哥改用浆划水前进了。不知怎么有一只蜂儿在王启梦的头上悠闲盘旋,舞动着翅翼,发出嗡嗡嘤嘤的叫声,然后调转头向他们来的地方飞去。王启梦很担心,水面这么宽,蜂儿能飞到岸上去吗?其实,他现在的脑中也像有一只蜂儿在嗡嗡嘤嘤地响,他不知道到了汉口之后,能否借到路费,他和柳若梅能否顺利回到北平。他越是不想这些问题,这些问题就越往脑中钻,大脑中的嗡声就越大。从小到大,他什么时候遇到过这样的难题。一切都变化得太快了,昨天还是无比美满幸福的,今天就遇上了灾难,就像这两天的天气一样,昨天还风和日丽,河水潺潺,今天就狂风暴雨,波涛汹涌。人生难道就得这样吗?这就是真正的人生的开始吗?我可不敢像高尔基那样高呼: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此时,坐在船舱中的柳若梅更是五脏如焚,自己追求时代潮流,争民主,争自由,抱着美好的理想真心实意爱一个人,现在却被爱人的父亲逐出家门。是的,我们可以去寻找新的生活,用自己的双手去创造一个新的世界,但是,目前连回家的路费也没有,又如何去创造一个新的世界?家乡千里迢迢,能沿路步行乞讨回家吗?回想起去年找工作的经历,毕业就是失业,在现阶段的中国,一个没有根基的家庭出来的大学生,不是很容易就能在社会上站住脚根的。她想起了鲁迅先生的话:世上本来无所谓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这位教授在课堂上幽默风趣且抑扬顿挫的语音在脑中回旋,周先生曾告诉我们要冲破荆棘往前走,并一直在带着我们走。但是,今天,我的路在哪里?我怎么往前走。
夜色侵入了船舱,舱外已点燃了灯笼,她走出舱外,站在船尾,看着暗暗的波流。河水已暴涨起来,虽是初夏,竟寒意萧萧,渔船早已靠岸停泊,只见沿岸的渔火。河上一片空茫,暮色笼罩着无边的河水,单调空旷得悸人心肺。风越来越凉,使她的头脑清醒起来,望着灰浸浸的河水,又情不自禁想起了昨天,那个充沛阳光的、让欢乐和小鸟在林中踊跃鸣叫的日子,转瞬间一切都过去了,真是猝不及防。夜色黯黯,河水苍茫,她的心像被掏空了,不知不觉的,居然泪眼模糊。无论如何,要活下去,周先生还在,他一直在为青年呐喊,一直在为打破铁屋子而挥锤。决不能为个人小事而悲伤,要像我们的同学刘和珍与杨德群那样,为社会而牺牲。想到这些,她的心情又激动起来。
到了集稼嘴,王启梦到船尾扶柳若梅上了岸,他们来到了王财记。掌柜的热情接待了他们,很快晚餐也摆到了桌上。但他们都没心思吃饭,勉强吃了半碗就放下筷子。
“柳小姐累了,你先安排柳小姐休息吧!”王启梦吩咐一个伙计,伙计领柳小姐到客房去了。
“掌柜的,我现在要送柳小姐回北平,可身无分文,我想在店里支点钱,立下字据,你们就可以给我父亲报帐了。”王启梦说明来意。
“大少爷,不是我不通情理。你现在有急事,而且又不是一个瞎花钱的人,本应该支钱给你。只是老爷已派人来过了,说是如果你愿意留在店里做生意,就什么话也不用说。如果想同柳小姐一起回北平,谁给了钱就打断谁的腿,我不说支店的钱给你,就是个人想帮你几个也不敢啦!我在这店里干了多年,靠这份薪水养家糊口哩,少爷一定要体恤我们下人啦!”掌柜的竟哀求起他来了。
口已经被封死了,再说根本没有用,他只得上床睡觉,但怎么睡得着呢?
清晨,王启梦敲柳若梅的房门,其实她一夜没有入眠。她很快梳洗好,提着行李出了店门,来到江边。
大江两岸还闪烁着灯火,有的地方一片,有的地方星星点点,长江在这时显得非常安静,无声地向前飘动,偶尔也传来一两声洋船的汽笛声。他们向堤坡走去,在一处有石块的地方坐下来。
“怎么办呢?掌柜的不肯借路费给我们。”沉默了一会儿,王启梦不得不开口说话。
“想不到你们家做得这么绝情。算了吧,我们自己想办法。说实话,就是有了路费,我也不会回北平。”
“为什么?”
“北平那么多熟人,还有我的父母,现在这个样子我怎么面对他们,当初我们太天真了,怎么一点也没考虑到这样的结果。”
“那现在怎么办呢?”
“去找工作,只要能干的,什么工作我都干。”柳若梅显得很坚强,提起了行李箱。
他们穿行在大街小巷中,商铺是不必进去的,不要说店家不会接受没有根底的人,就是老板接受,他们现在也厌恶做生意。他们专寻工厂,连一些织袜打豆腐类的小作坊也打听要不要帮工,但却被人家拒之门外。
一天过去了,根本就找不到工作,他们走得精疲力尽,到现在才记起只买过一碗白开水喝过,当他们又坐在江边的石堆上时,一下子像瘫了似的。
“哎,在汉口找工作比北平更难。”柳若梅低头轻声一叹。
“明天过江到汉阳、武昌去找一找,现在是兵荒马乱的年月,找工作确实是一件难事,只要我们有一个人找到工作,就能解决大问题。”王启梦既是打算又是安慰。
“现在怎么办?”
“去找旅店住下。”
“住旅店?只剩下几角钱了,住了店吃什么,总不能去沿街乞讨吧?”
“那我们总不能在这里坐一夜吧,你一个女孩子,现在社会很乱,在这里很不安全的。”
“你是干什么的,你人高马大的,难道还怕个把坏人?”
“个把坏人我不怕,就是两个,我也要拼命保护你。但是这世道,汉口又是外国人的租界又是贫民窟,社会上的各类人多得很,如果来了一群,我怎么保护得了你?”
柳若梅沉默了,越来越浓的夜色,越刮越凉的江风,在江滩边无所事事游荡的人也好像多起来,她打了个寒颤,真不知道怎么办?谁知在北平找工作碰了壁,在汉口却连立足之地也没有。
正在犹豫时,有两个当兵的向他们的走过来,王启梦警觉地站起来,柳若梅下意识地向他靠拢。
两个兵在他们对面立定,盯着他们。
“你们有什么事吗?”王启梦胆子大了,他觉得自己已经对不起柳若梅,应该在关键时刻为她拼命。
“找歹徒,维护社会治安,我们正在执勤。”为首的军官说。
“那好,我也担心会有歹徒哩!”
“天这么晚了,你们一对青年男女还不回家,在这里是很不安全的,要谈恋爱,应该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这里可是发生过命案的地方。”军官挥手要他们走开。
“若梅,我们走吧,还是找旅店吧!”
“两位同学,我跟你们说了这多话,怎么还认不出我来?”军官笑了。
“我的同学中当兵的,让我想想。”王启梦说。
“想什么想,前天我们不是在黄花涝见过面吗?我们都是在北平读的大学。”
“啊!魏国生。排长,你刚才是故意跟我们开玩笑的。”王启梦兴奋起来了。
“柳小姐,你呢?不认识我了。”
“我们现在正在逃难,我是难民,已不是前天的柳同学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魏国生很惊讶的腔调。
“一言难尽。简单地说,我们现在身无分文,不能住旅店,也不能在这江边过夜,唯一的办法就是跳江。”柳若梅也没有顾虑了。
“笑话!堂堂大学生跳江,会被武汉三镇的人笑一百年的,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走,跟我走,总会有办法的,至少今晚的旅店钱我出得起。”魏国生帮柳若梅拿行李箱,她也不推辞。
“我晚饭吃得早,逛了这半天肚子也饿了,去吃点夜宵再走吧,路还远着哩!”魏国生提议。
四个人都不再说话,来到一家小餐馆。魏国生点了菜,要了酒,王启梦和柳若梅都不喝酒,但魏国生一定要他们喝一杯,他们就主动喝干了一杯,剩下的酒就是两位军人的了。
魏国生喝了几杯酒后,不停地催大家吃菜并让跑堂的盛来了米饭,他似乎酒喝多了,话就多起来,谈起汉口的新闻,又问了王启梦为什么不回自家的店铺,竟连旅店也没钱住。王启梦难于起齿,柳若梅将她这两天的遭遇叙述了一遍。
“你们看,这个社会不彻底改变能行吗?”魏国生一拳砸在桌子上,酒店跑堂的忙过来赔理,打招呼,另一军人忙解释说与酒店无关,跑堂的才放心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