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她错愕地回头。
他点点头,平生第一次对另一个女子笑得真诚自然:“现在。”
唐浅站在岸上的凉亭,望着莲池里忙活的身影,心下想,他一定是脑壳坏掉了才会不再和她针锋相对。又想,她一定是脑袋进水了才会答应他!
不过……她第三次想,他笑起来的样子,确实很好看很温暖。
想着想着,她也不经意地笑了,美若缤纷梨瓣。
“会生火吗?”唐浅故意板起脸问他。
“以前干过。”他不理她,坐到灶台后边,熟练地干起粗活。
唐浅偷偷观察他。原来他也不只是纨绔子弟嘛!
穆词殉也不时地悄悄打量忙活的她,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竟然会有这么一天,和曾经多么不屑一顾的女人平易相处。
等香气腾腾的糯米红糖藕出锅,已是卯时,天色依旧黑暗。
她兴奋地招呼他出来品尝。
穆词殉吹吹热气,咬一口进去,点点头:“果然美味。”
“真的嘛?”唐浅笑颜逐开,夸奖的话从来都是受用的,“要是有冰块,把它放凉了就更好吃了。”
“无妨。”他又吃了一块,咀嚼几口,咽下。眼眸小转,似乎嫌不够,伸筷子又想往碗里移。
“等一下。”唐浅出言阻止,不知为何,她突然有些恍惚,眼前的穆词殉和宫本绛臣重叠,是那般亲切可爱。她笑着嗔怪,扬起纤纤细指,摘去他嘴角沾上的米粒,“你能不能吃得小心点?又没人跟你抢。”
回神,她手足无措地呆愣,她对穆词殉做出这么亲密的举动?!
穆词殉也惊讶地注视她,喉结一动,内心不禁泛起涟漪。
“我……”
唐浅慌乱地欲辩解,一个身影将她紧紧地环抱住,他残留香浓的双唇瞬间吻上她微微张开的小嘴。
夜色朦胧,泛起迷茫的甜意,一如藕丝渐渐消散的热雾,一如唐浅情窦初开的心,一如穆词殉唇间的炙热。
卯时三刻,哑叔推醒卧笙凉,用手比划了几下。
卧笙凉冷哼一声:“这小子还有点韧劲。走,去看他。”
等进了小屋,穆咸袖见是卧笙凉,想迎上去,不料膝盖麻软,摔倒在地。
“行了,你跪了一晚上,就别勉强站起来了。”卧笙凉劝道。
“师父可是答应,徒儿入千门的事了?”穆咸袖用双手支撑身躯,急急问道。
卧笙凉顿时没好气地回答:“我可以让你入千门,可惜……我怕你这太子金贵的身子扛不住考验。”
“我行的!”他坚决地大喊。
卧笙凉闭目思索,许久才开口。
“半柱香之后,你跟着哑叔来找我。”他又朝哑叔耳语几句,才自行离开。
穆咸袖似乎想笑,又似乎怨恨,最后统统归落无奈。
哑叔领着穆词殉来到指定位置,穆词殉只觉一股恶臭袭来,他定睛一看,是个小小的粪池。
卧笙凉身边的聋伯,手里捧着食盘,里面有白白的四个大馒头。
穆咸袖一夜未进食,确实饥肠辘辘,但闻见这股浓烈的恶臭,却胃酸翻滚,直想吐。
“师父。”他恭恭敬敬地一拱手,
“你来了?”卧笙凉看他一眼,指着那个粪池道,“跳下去。”
“什么?!”穆咸袖目瞪口呆,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不是想进千门吗?这便是第一道关。”他嘲讽般望着眼前的男人,“跳下去,直到我叫你上来为止。”
“这可是粪池!?”他不敢置信地叫道。他堂堂一国太子,居然让他跳这般肮脏污秽之地,这怎么行?
“是,这就是粪池,怎么?嫌恶心不愿意跳?”卧笙凉似乎早已预料一般,“走吧,你还是下山回去吧。”
“等等!”穆咸袖内心万般挣扎,咬牙切齿地一闭眼,“我跳!”
“呵,倒挺有骨气。”卧笙凉皮笑肉不笑地盯着他。
穆咸袖走到池边,见里边满是粪便尿水,还有成千上百万只白肉蛆,他手脚止不住颤抖,又想逃又想吐。但是……
他攥紧了拳头,纵身一跃,跳进了池里,溅起的污秽满脸都是。
聋伯将四个大白馒头全部洒进他周边的池子。
“这是你的食物,你好好呆着吧。”说完,三人便走了。
蛆群突然群起向大白馒头挪动,穆咸袖本能地捡起全部的馒头,抓在手上,不让它们抢夺。
“哈哈哈哈哈!”他突然可悲地大笑起来。
堂堂太子爷,居然沦落到和卑贱恶心的虫子抢食物,真是连狗都不如!
夜雨,来得滂沱,山影苍茫,群鸟栖息,树间的天籁便低沉下去,若断若续,最是一幅堪比水墨的画卷,轻轻舒展,戚戚然然。
穆咸袖落魄于此污浊池中已有三日,他尽量张大嘴巴,接受这天降馈赠,似乎想让雨水填满腹中的饥饿,手中的四个馒头已经干硬,雨水渐渐冲刷它们沾染的肮脏之物。曾几度,他的意识迷失,险些就把它们给吃了,但是……皇族的自尊却一次次阻止着他,他没有办法接受,没办法说服自己高傲的心。
朦胧的雨中,他突然望见一个撑着青油纸伞的女子,生得天怜,笑意的眼中残存着与生俱来的高贵疏冷。
她曼妙的身姿轻轻蹲下,抚抚他的发,满是疼惜:“晏儿,这是何苦呢?你这样作践自己,娘多心疼。”
他鼻息一酸,泪涌出,没入长长短短的雨丝。他闭眼,想断绝这些窝囊的流露,待他再睁开,眼前漆黑一片,再无人迹。
“娘!”他疯狂地吼叫,心内瞬间塞满了空虚无助。管它什么楮国太子!管他什么皇族尊严!管他什么高傲骨气!他不要了,他统统不要了!他只要报仇,朝穆词殉报仇!
穆咸袖眼中流转着无尽的想念和伤害,急不可待地咀嚼起手中的脏臭馒头,似乎它们已不再仅仅是食物,而是痛彻心扉的思想践踏……他只想尽快结束这个令人作呕的过程。
不远处的卧笙凉深深叹息,对哑叔说道:“捞他上来吧。”
哑叔丝毫不犹豫地朝粪池奔去。他也于心不忍,这个可怜的孩子!
卧笙凉转身离去。
他的回忆中浮现八岁的穆词殉,脸上带着比哭还难看的笑,俯下身从裤裆下钻过去,然后喊一声:“穆词殉就是条听话的狗!”然后又钻回来,再喊一声:“穆词殉就是条听话的狗!”不断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