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先生去世,是现代文学界大损失,不但我国人这样说,就是日本与苏联的文学家也这样说,可说是异口同声了。鲁迅先生的事迹,除自传外,各报发表的也不少,无取乎复述。我现在记他的几件轶事。
三十年以前,我在德国留学的时候,觉得学德语的困难,与留学东京之堂弟国亲通信时,谈到这一点。国亲后来书,说与周豫才、岂明昆弟谈及,都说“最要紧的是有一部好字典”。这是我领教于先生的第一次。后来,国亲又寄给我《或外小说集》一部,这是先生与岂明合译的,大都是北欧的短篇小说,译笔古奥,比林琴南君所译的,还要古奥。只要看书名“域外”写作“或外”,就可知先生那时候于小学的热心了。
先生进教育部以后,我们始常常见面。在南京时,先生于办公之暇,常与许君季茀影抄一种从图书馆借来的善本书。后来先生所发表的有校订本魏中散大夫《嵇康集》等书,想就是那时期工作之一斑了。
先生于文学外,尤注意美术,但不喜音乐。我记得在北京大学的时候,教育部废去洪宪的国歌,而恢复《卿云歌》时,曾将两份歌谱,付北平中学练习后,在教育部礼堂唱奏。除本部职员外,并邀教育界的代表同往细听,选择一份。先生与我均在座,先生对我说:“余完全不懂音乐。”我不知道他这几句话的意思,是否把“懂”字看得太切实,以为非学过音乐不可;还是对教育部这种办法,不以为然,而表示反抗?我后来没有机会问他。
我知道他对于图画很有兴会,他在北平时已经搜罗汉碑图案的拓本。从前记录汉碑的书注重文字,对于碑上雕刻的花纹毫不注意。先生特别搜辑,已获得数百种。我们见面时,总商量到付印的问题,因印费太昂,终无成议。这种稿本,恐在先生家中,深望周夫人能检出来,设法印行,于中国艺术史上很有关系。先生晚年提倡版画,印有凯绥?珂勒惠支及E.蒙克版画选集等,又与郑君振铎合选北平南纸铺雅驯的信笺印行数函,这都与搜辑汉碑图案的动机相等的。
先生在教育部时,同事中有高阳齐君寿山,对他非常崇拜。教育部免先生职后,齐君就声明辞职,与先生同退。齐君为人豪爽,与先生的沉毅不同;留德习法政,并不喜欢文学,但崇拜先生如此,这是先生人格的影响。
蔡元培和鲁迅
在许寿裳向蔡元培推荐鲁迅后,蔡元培就一直信任和终身给予着鲁迅支持:在南京期间,将鲁迅聘进教育部工作;执掌北大期间又聘请鲁迅做讲师;后来鲁迅南下离开讲坛后,又将鲁迅聘为“特约撰述员”,使得鲁迅衣食住行上有了一个稳定的保障。蔡元培一生对鲁迅都很欣赏,北大的校徽就是他找鲁迅设计的。早年他们曾经一起投身新文化运动,为中国文化的更新再生起到了极大的作用;后期他们都加入中国民权保障同盟,为中国的民主运动做出了不小的贡献。
鲁迅逝世后,蔡元培给予了他高度评价。但是这些评价引来了一些人的不满,而写信警告蔡元培。蔡元培对之一概不理,为鲁迅的后事始终尽心尽力。他是鲁迅治丧委员会的主要成员;而后《鲁迅全集》的出版,更是离不开蔡元培的大力相助,他利用自己私人的关系,使鲁迅书稿通过了政府的审查。当许广平恳请他为《鲁迅全集》写序言时,他立马答应。但他只看过鲁迅的极少数作品,于是他花了一个多月时间仔细阅读了鲁迅的作品,然后才作序推荐,可见他对鲁迅的看重和做事的严正。
蔡元培为鲁迅所做的一切,令许广平感激不已,她说:“蔡先生对全集出版方面,曾再三赐予援助,计划久远,费去不少精神,且曾向商务印书馆设法订立契约。……至蔡先生文章道德,海内传颂,鲁迅先生一生深蒙提掖,此次更承为全集作序,知何宗尚,鲁迅先生有知,亦必含笑九泉,岂徒私人之感幸。”
哭鲁迅先生 孙伏园
孙伏园(1894-1966),浙江绍兴人。学者、现代散文作家、民国着名编辑,在新闻史被誉为民国“副刊大王”。他先后主持有《京报》、《中央日报》等六个报纸的副刊。其着作主要有《伏园游记》与《鲁迅先生二三事》。
我最初认识鲁迅先生是在绍兴的初级师范学堂。那一年是宣统三年,我十八岁,在绍兴初级师范学堂上学。浙江光复以后,绍兴军政府发表师范学堂的堂长是原来绍兴府学堂学监周豫才(树人)先生,就是日后的鲁迅先生。鲁迅先生到校和全校学生相见的那一天,穿一件灰色棉袍,头上却戴一顶陆军帽。这陆军帽的来历,以后我一直也没有机会问鲁迅先生,现在推想起来,大概是仙台医学专门学校的制服罢。鲁迅先生的谈话简明有力,内容现在自然记不得了,但那时学生欢迎新校长的态度,完全和欢迎新国家的态度一样,那种热烈的情绪在我回忆中还是清清楚楚的。
我是一个不大会和老师接近的人:一则我不用功,所以不需要请教;二则我颇厌倦于家庭中的恭顺有礼的生活,所以不大愿意去见师长。我和鲁迅先生的熟识却是因为职务,我那时正做看级长,常常得见学校的当局。记得一件奔走次数最多的事是学生轰走了英文教员,鲁迅先生的态度以为学生既要自己挑选教员,那么他便不再聘请了。我于是乎向校长和同学两方面奔走解释。那时鲁迅先生说:“我有一个兄弟,刚刚从立教大学毕业回来,本来也可以请他教的;但学生的态度如此,我也不愿意提这个话了。”这指的便是周启明先生。同学听到这个消息以后,非要我努力请到这位校长的兄弟继任英文教员不可,但是我稚弱的言辞始终没有打动校长的坚决,英文讲席到底虚悬,只是年考时居然喜出望外的来了周启明先生给我们出题并监试。
鲁迅先生有时候也自己代课,代国文教员改文。学生们因为思想上多少得了鲁迅先生的启示,文字也自然开展起来。大概是目的在于增加青年们的勇气吧,我们常常得到夸奖的批语。我自己有一回竟在恭贺南京政府成立并改用阳历一类题目的文后得到“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八个字。直到现在廿五年了,我对这八个字还惭愧,觉得没有能负鲁迅先生的期望。
鲁迅先生不久辞了校长。后来知道鲁迅先生交卸的时候,学校里只剩了一毛多钱;也从旁处听见军政府如何欠付学款,及鲁迅先生如何辛苦撑持。那时候一切都混乱,青年们发现了革命党里也有坏人,给予简单的头脑一个不期待的打击。对于旧势力的抬头,这却是一个极好的机会。继任鲁迅先生做校长的,正如继任孙中山先生做总统的:这个对比,全国各地,无论上下,都极普遍。欠付学款的军政府,因为种种措施不妥,后来成了全绍兴攻击的目标,旧势力找到革命党的罅隙,乘机竭力地挣扎出来。青年们一般的陷入苦闷,我也不再进那个学校。
鲁迅先生跟着南京政府搬到北京,他的苦闷也许比一般青年更甚,只要看他在创作《狂人日记》以前几年,住在绍兴会馆钞古碑的生活就可知道。不过外面虽然现着异常孤冷,鲁迅先生的内心生活是始终热烈的,仿佛地球一般,外面是地壳,内面是熔岩。这熔岩是一切伟大事业的源泉,有自发的力,有自发的光,有自发的热,决不计较什么毁誉。例如向金陵佛经流通处捐资刻《百喻经》,又如刊行《会稽郡故书杂集》,这种不含丝毫名利观念的提倡文化事业,甚至一切事业,在鲁迅先生一生中到底可以看得出来。
凡是和鲁迅先生商量什么事情,需要他一些助力的,他无不热烈真诚的给你助力。他的同情总是在弱者一面,他的助力自然更是用在弱者一面。即如他为《晨报副刊》写文字,就完全出于他要帮助一个青年学生的我,使我能把报办好,把学术空气提倡起来。我个人受他的精神的物质的鼓励,真是数也数不尽。当我初学写作的时候,鲁迅先生总是鼓励着说:“如果不会创作,可以先翻译一点别国的作品;如果不会写纯文艺的东西,可以先写一点小品杂记之类。”许多人都是受到鲁迅先生这种鼓励得到成功的,我也用了鲁迅先生这话鼓励过比我更年轻的人,只是我自己太愚鲁,也太不用功,所以变成了例外。
至于为人处世,他帮忙我的地方更多了。鲁迅先生因为太热烈,太真诚,一生碰过多少次壁。这种碰壁的经验,发而为文章,自然全在这许多作品里;发而为口头的议论,则我自觉非常幸运,听到的乃至受用的,比任何经籍给我的还多。我是一个什么事情也不会动手的人,身体又薄弱,经不起辛苦,鲁迅先生教我种种保卫锻炼的方法。现在想起来真是罪无可逭:我们一同旅行的时候,如到陕西,到厦门,到广州,我的铺盖常常是鲁迅先生替我打的。耶稣尝为门徒洗脚,我总要记起这个故事。
在陕西讲学,一个月时间得酬三百元。我们有三个人不到一月便走了,鲁迅先生和我商量:只要够旅费,我们应该把陕西人的钱在陕西用掉。后来打听得易俗社的戏曲学校和戏园经费困难,我们便捐了一点钱给易俗社。还有一位先生对于艺术没有多少兴趣,那自然听便。西北大学的工友们招呼得很周到,鲁迅先生主张多给钱。还有一位先生说:“工友既不是我们的父亲,又不是我们的儿子;我们下一趟不知什么时候才来;我以为多给钱没有意义。”鲁迅先生当时堵着嘴不说话,后来和我说:“我顶不赞成他的‘下一趟不知什么时候才来’说,他要少给让他少给好了,我们还是照原议多给。”
鲁迅先生居家生活非常简单,衣食住几乎全是学生时代的生活。他虽然做官十几年,教书十几年,对于一般人往往无法避免的无聊娱乐,如赌博,如旧戏,如妓院,他从未沾染丝毫。教育部的同仁都知道他是怪人,而且知道这所谓怪者无非书生本色,所以大家都尊敬他。他平常只穿旧布衣,像一个普通大学生。西服的裤子总是单的,就是北平的大冷天,鲁迅先生也永远穿着这样的单裤。
一天我听周老太太说,鲁迅先生的裤子还是三十年前留学时代的,已经补过多少回,她实在看不过去了,所以叫周太太做了一条棉裤,等鲁迅先生上衙门的时候,偷偷地放在他的床上,希望他不留神能换上,万不料竟被他扔出来了。老太太认为我的话有时还能邀老师的信任,所以让我劝劝他。
鲁迅先生给我的答话却是不平庸的:“一个独身的生活,决不能常往安逸方面着想的。岂但我不穿棉裤而已,你看我的棉裤,也是多少年没有换的老棉花,我不愿意换。你再看我的铺板,我从来不愿意换藤绷或棕绷,我也从来不愿意换厚褥子。生活太安逸了,工作就被生活所累了。”这是的确的,鲁迅先生的房中只有床铺、网篮、衣箱、书案这几样东西。万一什么时候要出走,他只要把铺盖一卷,网篮或衣箱任取一样,就是登程的旅客了。他永远在奋斗的途中,从来不梦想什么是较为安适的生活。他虽然处在家庭中,过的生活却完全是一个独身者。
鲁迅先生的北平寓所是他自己经营的。有一位教育部的同事李老先生最帮忙,在房屋将要完工的时候,我同鲁迅先生去看,李先生还在那儿监工,他对我客气到使我觉察他太有礼貌了。我非常局促不安。鲁迅先生对他说:“李先生不要太客气了,他还是我的学生。”李先生的态度这才自然得多了。鲁迅先生自己待朋友,和朋友待他,大抵是如此义侠的。他把友敌分得非常清楚,他常常注意到某人是Spy,某人是Traitor,一个没干过革命工作的或只是寻常知识社会或商业社会的人是不大会了解的。他们只了解酒食征逐的或点头招手的相好。而鲁迅先生的朋友大抵是古道热肠的。他后来同我说:“你看李先生这种人真是好朋友,帮我那么多日子的忙,连茶水都不喝我一口的。”
李先生替鲁迅先生在北房之后接出一间房子去,用玻璃窗,近乎画室,作为鲁迅先生的写作场所,鲁迅先生和我便到这间房子中坐下。鲁迅先生说:“我将来便住在这个老虎尾巴里。”因为这间房子是在全房屋的后面拖出一条去,颇像老虎之有尾巴;一直到鲁迅先生离开北平,一切写作及起居,都在这老虎尾巴之中。老虎尾巴的北面还有后园,自然是因为老虎尾巴而缩小多多了。散文诗《秋夜》的开头便说:“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这似乎便是鲁迅先生坐在老虎尾巴中的创作的第一篇。
到厦门,到广州,我和鲁迅先生都在一起。鲁迅先生到一处新地方,都是青年心理,抱一腔很大的希望。厦门风景的阔大旷野,可做的工作之多,初到时给予我们的印象实在深刻。后来固然因为广东方面的不能推却,只有离开厦门到广东去,但是厦门的许多人事,我后来听鲁迅先生说,那真是初去时所不及料的。
广东给人的希望更多了。但是结果也和厦门一样。鲁迅先生后几年多用时间于写作,关于厦门和广州,都有详尽的记载;我却被武汉、欧洲、定县,这三段不同的生活所隔,有时翻阅鲁迅先生记载华南景物的文字,竟有如同隔世之感了。只是鲁迅先生从广州北返上海时,和我将要从上海动身赴欧洲时,这中间我们有许多次谈话的印象至今还是深刻的。我从欧洲回国,以后便长期住在华北的农村里,曾有三四次经过上海,总是匆促的很。周乔峰先生在商务图书馆,访问比较方便,有时也正值鲁迅先生的住址不能公开,我于是只求乔峰先生代为问好,屈指一算违教已经八年了。
十月廿日下午三点钟的消息,勾起我廿五年来的回忆。这回忆,用了廿五年的时间,清清楚楚地写在我的生活上,我无论如何没有法子再用笔墨翻译成文字的了。能翻译的也许只是最不精彩的一部分。
廿一日我到北平,廿二日往谒周老太太。鲁迅先生的客厅里原来挂着陶元庆先生所作的木炭画像,似乎略移到了居中一点;即在这画像前供了一张书案,上有清茶烟卷文具;等我和三弟春苔都凄然的致了敬礼,周太太陪我们到上房见老太太,先看见鲁迅先生的工作室。“老虎尾巴”依旧,只是从此不会再有它的主人骑在上面,作鞭策全民族往前猛进的伟业了。
周老太太自然不免悲戚,但是鲁迅先生的伟大,很看得出大部分是秉承老太太的遗传的,只是老太太比鲁迅先生更温和、慈祥、旷达些。“论寿,五十六岁也不算短了;只是我的寿太长了些;譬如我去年死了,今年不是什么也不知道了么?”听老太太这话,很像是读鲁迅先生的文章,内含的哲理和外形的笔法都是相像的。老太太今年才八十,这样的谈风实在是期颐的寿征。只是周太太的凄楚神情,不禁也令我们感动。
“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对于鲁迅先生躯体的生存,我们是已经绝望的了;但我们诵鲁迅先生的这句遗教,知道绝望也是虚妄的,那么我们还是转到希望一面,也许希望比绝望少虚妄一些,我们希望鲁迅先生的思想精神永远领导着我们勇猛奋进罢。
孙伏园和鲁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