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儿,含烟,这是要上哪儿去?”
老王爷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在身后响起。
祁槿声暗道一声糟糕,嬉笑道:“父王……”
老王爷叹了一声,对着沐含烟伸出手。
镰刀是没了,但是沐含烟方才去倒热水的时候顺了个火折子出来。
“怎么办,真要拔啊?”祁槿声对着手掌心发愁。被毒刺扎的滋味她是知道的,上了药还得疼上两天才能消肿……
他看见她手上被狐狸抓出的伤痕还在,然而……从始至终,他就没打算让她徒手与屋后的荆棘接触。
他捏了捏她掌心:“别担心,跟着我。”
祁槿声跟着他,先到伙房取了一个木桶,之后回到后院。荆棘被雪覆盖,手一碰就抖落下厚厚一层,露出黑黢黢的内里。
“你要怎么办?”祁槿声望着他手里的木桶,眼睛眨巴眨巴。
沐含烟打开桶盖,祁槿声一瞧,里面一个一个的,竟然是滚圆的地瓜!
“你拿这个是要做什么?”
沐含烟不回答,将地瓜取出,露出一层竹板拼成的底,纤长的手指在桶壁上某个位置轻轻一扣,取下竹板,下面居然是一层暗褐色的油!祁槿声瞪大了眼睛!
沐含烟在边上取了一根粗壮的木棍,对着荆棘丛横着竖着敲了几下,积雪扑簌簌掉到地上,荆棘已露出了大部分。弯腰拿起油桶,将里面的油均匀撒上荆棘枝条后,沐含烟住了手。
祁槿声接过他递来的火折子,犹疑半晌,道:“这是……作弊吧?”
沐含烟笑着看她:“郡主每一回到鹤山都被王爷找茬拔荆棘,都拔了这么些年,难道还没找到应对之法么?”
祁槿声不语。
“其实王爷罚郡主做这个事情,本意并不在郡主有没有做成,而在于,郡主你是用何种方法做成。亲手去做是一种方法,但结果必定伤痕累累,求助于他人是一种,但要看你求助的人是谁,他会不会帮你,又会不会向老王爷出卖你,若他有出卖你的心思,你又将如何处理,这人若是个男人,所求的不外乎权、财、色、义,若是个女人,她在意的又会是什么?”沐含烟望着祁槿声,“郡主,你需得三思。”
祁槿声蹲下身体,绕着荆棘自下往上点了一圈。
火势被圈在积雪中央蔓延不开,荆棘丛里火渐渐熄了下去,底下炭火正好通红。沐含烟看时机差不多,将地瓜投了进去。
祁槿声从未吃过这样烤的地瓜,有些新奇地凑过去瞧。
沐含烟将手上地瓜带的土拍去,道:“火有余温,浪费了也可惜。正好有些饿了,稍后郡主要一道用些吗?”说罢他牵着祁槿声往回走。
“有何不可。”祁槿声高兴地任他牵着在屋檐下坐下,将她头上的连襟帽子往后翻下。
“你小时候经常烤地瓜吃?”祁槿声看他方才做得熟练便问道。
沐含烟手一顿,轻轻“嗯”了声。
“有地瓜,真好。”她笑得很开心,仿佛又想起某件事,想得出了神。
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觉得身侧的小姑娘忽然静了下来。本来么,祁槿声也不是闹腾的人,甚至有那么几回,沐含烟瞧见她端着郡主的架子看上去沉稳得很过分。他其实很想问一问她在想什么,话到嘴边却未说出口,因为祁槿声忽然“呀”的一声将他吓了一跳。
“怎么了?”
“我忽然想起一事。我们把这里烧了,父王岂不是要生气?”
“郡主怕王爷生气?”沐含烟眉毛一挑,这倒是件稀奇事。
“他总是对我不满意,我做的每一件事情,他都能变着法儿挑出毛病来,就比如今天这一桩,我想,即便我们用火弄干净了荆棘,他还是能找着理由说我哪里哪里不好,有时候想一想,自己活得真是累人。”她抱着膝盖垂下头去,神色间无限落寞。
他一时间失了语。天家本就如此,加之她手中重权在握,能得清闲才是怪事,老王爷这般严厉,也是为她好。
“算了,不说这个了。不想就不累了。走吧,去看看我们的地瓜熟了没有!”
火里煨熟的地瓜滋味寡淡,她却也吃得津津有味。
“别动。”
沐含烟抬手将她唇边黑色的炭火痕迹擦去:“好了。”
回程是第二日清晨。日出时分格外清冷。
沐含烟手里拿了一件毛麾,向她走来。祁槿声觉得这件毛麾有些眼熟,想了一瞬,不就是前日来的时候,珊瑚在她房里翻出来的那一件么?
厚重的毛麾披上身,里面很是暖和,估计是他一大早起来用炉子烘过的。她偷偷看了他一眼,见他神态自若,做这些事情仿佛极为习惯。
她讷讷地说了声:“多谢。”
沐含烟正往马鞍上绑软垫,闻声回头:“什么?”
“没……没什么。走吧。”
她还是坐在他身前,他单手揽住她腰间。
每一回往来于鹤山与南郡王府之间,他们都是这样的距离,祁槿声却从未觉得以往的他们有这样亲近过。很早以前,她就晓得沐含烟与方拙一样讨厌她,只是方拙的讨厌外露些,有什么便说什么,口无遮拦,而沐含烟的讨厌内敛些,一副谁都不在他眼中的模样,让人不敢亲近。
忆起那时候,她刚刚失去三位哥哥与母亲,王府上下被愁云惨雾笼罩,连院中翠柏上的鸟都不敢再啼叫。她从来没有想过哥哥们会离开她,且离开得这么突然,也从未想过母亲会接受不了这个打击,就在那一年冬天,含着满腔的仇恨郁郁而终。
一夜之间,一个人能成长多少?祁槿声不知道,她唯一清楚的只有一件事,假如她不够坚强,或者在臣下面前端的架子不够稳重,父王会看着她不住地叹息,那一声声的叹息落在她心里,敲出一阵一阵绵长的闷疼。
他们四人便是在那之后到的王府,某一天父王牵着她走到一处新的院门外,对着里面眉目清俊的少年说:“含烟,声儿今后便跟着你一道修习兵策政论。”
少年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抬手施礼,声音清冷而不失力度:“沐含烟见过郡主,奉王爷之命,为郡主陪读。”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不到十年,如今想起来,却遥远得仿佛隔了一个沧海桑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