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槿声站了半晌,见他忙着与珊瑚说话,默默转过身,朝外走去。
燕谷眼见她离去,不知哪里来的冲动,追了出去。直到握住她的手臂方才回过神,嫌恶地松手,颇为尴尬地在空中甩了甩,仿佛沾染了什么污物。
既然如此讨厌,急巴巴的追上来又是个什么意思?祁槿声自然没有问出口,目光从自己手臂移到他脸上,眼神中对于他此举的谴责如何也藏不住:你不过是个私自离开了南郡王府的大夫,不抓你治罪已是格外开恩,竟还敢僭越尊卑!
这目光相比于三年前,多了凌厉,原先少女的深情缱绻……早已不在。这当真是个棘手又无奈的事情。
“若下次再犯,我便剁了你这只手。”
背对着他,祁槿声不疾不徐,踏入松间小道。
少年望着手掌,脸上的嫌恶尴尬之色渐渐消失,化为呆滞:“怎么会……剁了,剁了我这只手……”
“她当真这样说?!”路茗震惊地将端起的酒杯又放下,盯着燕谷。
燕谷却并未说话。
沐含烟也未说话——他一直站在窗前修剪那盆雪松。
“我一直不太晓得,你为何要不告而别,而今你这么回来,依着王府的规矩……确实不大妥当,但郡主她从不讲什么劳什子规矩,你说个软话,或许就成了。”路茗翘了只脚在塌沿上,吊儿郎当道。
“这次回来,我能感觉,郡主她……今时不同往日。”燕谷抬首笑道:“这些事先不提,我寻到了帝荥花作药引,上月让你们备的药材可带了?”
当夜祁槿声面前就摆上了一只青瓷碗,白玉般的胎质,盛着黑漆漆的药汁。她皱着眉头,烛火映在脸上,瞧上去不似白天那样苍白。
“行宫已落钥,你是如何进来的?”
沐含烟微微笑着,若无其事走了两步,目光扫过门侧:“这……重要么?”
“这难道不重要么?”祁槿声反问道,“行宫守卫松懈,而四公子与惠宁公主都在此处,若有个万一,你说,是不是牵连甚广啊?”
“区区行宫院墙,想进便进了。至于危害皇嗣……郡主难道不知含烟对朝廷一片赤诚之心吗?把药喝了,早些歇息。”
“知道了,稍后喝。你回去吧。”
见他不动,祁槿声起了疑:“怎么还不走?”
谁知沐含烟在她身侧坐了下来。
祁槿声疑惑更深:“你有事要与我谈?”
“……”
“沐含烟。”
“……”
“你一言不语,是中邪了?还是……这碗中之药有问题?”
“含烟并无此意。”
略一思索:“燕谷回来了,你们见过了?这药是他所配?”一面似笑非笑地说着,一面仿佛恍然大悟,“啊,对了,都三年了,算算时间,也该找到药引了。我未与你们交代过当初因何事与他生隙,如今说一说也无妨。”
“你一定不知道,我十二岁那一年便对燕谷芳心暗许了。”祁槿声说着微笑起来,语气中有些怀念,“我仗着自己贵为郡主,便同他表了爱慕之意。你也知道,燕谷他自小待我亲厚,与你们皆不同,我以为他是暗许的,可谁知……谁知竟是我一厢情愿。”
“我那时年纪小,不懂人心,以王府知遇之恩相挟,终是激怒了他。燕谷放言,为我寻找根治寒症药引以作还恩,之后便离开了南郡。”狐裘下一双纤细白皙的手抚上瓷碗,“这碗药摆在我面前之时,便是他与我、与南郡王府恩断义绝之时。你说,我是该喝,还是不该喝?”
沐含烟望向门外,有道影子略微动了动。
“燕谷……当初也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公子哥,或许到了今天,想法有所不同……”说着带上几分犹豫,“兴许是郡主多虑了。”
“兴许?”祁槿声笑了一声,全然不信,单手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夜风吹进屋里,沐含烟觉得有些冷,他望着面前女子波澜不惊的脸庞,心知她已将那份年少时的悸动彻底抛却,难抑心底雀跃。然而再度望向门口,他又有些不安。
“夜深了,含烟不妨留宿行宫。”
兄弟情义……儿女情长……孰轻孰重一时难以抉择,犹豫良久才道:“多谢郡主。”
外臣不宿行宫乃是宫规,祁槿声既然命沐含烟留宿,自然不可能明目张胆为他准备客房。
身为郡主贴身女侍,珊瑚犯了愁:“郡主,沐公子,夜深了,这……就寝,该如何安排?”
只见沐含烟捻笑:“听凭郡主安排。”
“珊瑚,你下去吧。”
“是,郡主。奴婢告退。”珊瑚如蒙大赦,屈身欠了一欠,提灯出去,不忘将门合上。
门缝里吹进来的风将桌上烛火吹灭,只剩床边上一盏,素纱宫灯中烛光摇曳。
门合上,风亦骤停,连带着渗入的寒意也忽然减轻不少。灯暗了,白日的伪装层层剥落,沐含烟眼中愁绪不再掩藏,唇角紧紧抿住,眉头锁了三分,一双严肃的眸子却被黑夜衬得越发晶莹,透着柔亮。
祁槿声走至窗边站了一刻,缓缓地,将窗户推开一道缝。
“你随我卷入这大流之中,若不及早退出去,便再无抽身可能,当真想清楚了?”
“含烟长在王府,承王爷与郡主大恩,自当为郡主赴汤蹈火。”
“我不喜见你这一副恭顺的模样。像是借着皮相掩盖了些东西……”
“含烟……对郡主一片赤诚之心!”
“紧张什么,我从未怀疑过你。近来心绪有些不平,大约是想得太多了。后日上元宫宴,你同我一起吧。”
上元宫宴……果真是场硬仗。沐含烟心下微叹,终于明白她的不安从何而来。何臻也住在这行宫之中。
想到这里,沐含烟敛了笑:“自然。”
“明日日出之时,你从这房里出去。”对上沐含烟一脸震惊,她忽然笑了,仿佛挑衅一般,“不敢?”
沐含烟:“谨遵郡主之命。”
日出之时,已有仆从往来。郡主在宫宴之前传出与臣子秽乱之闻……实在不是明智之举,不过倒是最最行之有效之法。沐含烟对此事本身不置可否,真正令他介意的,是门外那一人。
燕谷轻身功夫绝佳,尾随沐含烟这等不会武功的书生,本该轻而易举,不会被发觉,只是沐含烟天生警觉,早早布下了十几名训练有素的黑衣侍从。
“珊瑚已经铺好床,你过去早些睡吧,我还有文书要瞧。”祁槿声落座在另一边案前,挽袖磨墨。
沐含烟摇摇头,从屏风上取了件厚重的外袍,缓步朝她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