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区别于动物,不光在于思考,不光在于控制本性,趋向善,避免恶,也不仅仅是因为人属于更高级的哺乳动物。也许有一天,你去到了一个炼狱一般的地方,一群群和你一样的人被关在同一个地方,与世隔绝,关押的人如同对待牲口一样对待你们,你们每天要搬数不清的比你重几倍的石头,木头,还要担心那些头顶上的人不开心时,连清水和一丁点食物都不给于。偶尔你发现了一个地方,有清水,你鬼鬼祟祟的独子享受着甘甜给你带来的愉悦,却不会告诉任何人。你得到的食物,你会很快的吃完,因为根本吃不饱,当然也不能留给别人。
人与动物的界限,在这里越来越模糊。人对于世界的认知从黑与白,趋近于灰色,人性灰色的地带。这是一种羞耻,人的羞耻,或者说已经不能称为人了。这时候,这些灰色的“动物”和人的区别,就在于内心深处那些血性,与良知无关,与学识无关,与教养无关,所有的后天的东西,在这里回到原始。
老道士守着道观,每天清晨起床,砍柴,烧水,祭拜仙人。
如同过去十六年。
十六年太久,他只想争朝夕。
道观不在山上,不在平原,不在河边,不在原野。为了找回曾经所迷失的血性,老道士将道观建在了一个坑里。
坑,是峡谷中间雨水,河水,湖水天然冲击形成的。景色不能说优美,但绝对称得上雅致,河水比当初小了,瀑布也小了,于是,峡谷就像一个大坑,在雨水淋不到的地方,在河水倾流下来瀑布浇不到的地方,有了简单的道观。
最重要的是,这里的一切都很原始,如同刀耕火种那个上古时代一般。道士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博学多才,那是曾经,后来,一切回到原始,如同这个大坑。从哪里失去的,就要从哪里拿回来!
黑衣少年的脸上沾满了水滴,泥土,以及泥水混合着灰黑色的泥浆。黑色的衣服本就深邃,星星点点的泥斑藏在衣服的褶皱间。
孟石头吃力的松开最后一根藤蔓,终于到了坑底。此时不是正午,坑底没有阳光,光线很暗。瀑布飞流直下,碰击大地,落入深潭,发出一阵阵闷响。潭边有个茅草屋,屋子周围干干净净,全是青石砌的台阶,台阶最上端,茅草屋里,走出来一个佝偻的老人,破旧的道袍紧紧能遮蔽他的身体,瘦弱的身材,在坑底略带清寒的空气中,摇摇欲坠。
孟石头站在石阶下面,抬头看着老道士,道士站在台阶顶端,看着孟石头。
“我找到了很多人,才知道你活了下来。”孟石头说道。
老道士张开嘴,胡子在坑底穿梭的风中散乱的飘着,快要掉光的牙齿缝隙中,艰涩的挤出几个字,“很久没说话了。”确实,这样的地方,人迹罕至,独自一人,只能自言自语,不管是谁,在这里呆久了,都会变得口齿不清。
“我很想知道我的父亲是谁,怎么死的。”孟石头的眼神中没有之前乐天所看到的那种嬉戏,玩世不恭,就连江湖磨练后那种沉稳也消失的一干二净,此时的孟石头,只是一个寻找父亲的孩子。
“那个地方啊,没有人,人如果活着,绝对不会去那个地方。”老道士说话很慢,脸上的肌肉僵硬,皮包骨头的身子颤抖着,风吹过,道袍如同即将灰飞烟灭的草木灰。灰色的道袍,灰色的人。
顿了顿,老道士又说道:“你父亲并不在那,在那之前,我们一同被抓走,多少同伴都熬不过那酷刑,被逼认罪的,都认罪了,不认罪的,都死了。最后到了我们两个的时候。”
老道士突然剧烈的咳嗽着,脸色憋得通红,眼中都快咳出泪水,浑浊的泪水。
“我被送进了那个地方,你父亲,哎……”老道闭着眼睛,话越来越多,语速越来越快,突然又慢了下来,“或许是死了吧。”
孟石头从来没忘记过寻找自己的身世,寻找自己的父亲。他想知道父亲当年为什么会丢下母子两人,也想知道自己的父亲是如何一个伟大的人,因为母亲呢是这样告诉他的。
“我认为他还活着,你父亲是个刚正的人,但并不代表他不会苟且偷生,你不要不高兴。”老道士缓缓走下台阶,站在孟石头跟前,双眼已经失去了光芒,但依旧深邃,“有时候,活着总比死了好,更何况还有家人。”
老和尚的眼神突然变得很悲伤,脸上有了一种扭曲的表情,“我活着,却和死了没区别。”
“正因为你活着,我才知道这些。”孟石头迷茫的眼中,充满着感激,再细微的线索,也是线索。
“我试图活着,正在活着。”老道士的脸上慢慢恢复了光泽,内心深处又充满了生机。“过去那个儒生已经死了,但是道士原始活着。”
生机不在脸上,不在心里,是内在的,枯木逢春,正是春天,死灰复燃。
“你是乾国最后一个道士了。”孟石头跟着老道士,走上台阶,走进茅草屋,草屋里有张床,有张桌子,都是老道士亲手做的,不精致,也不雅观,但是却结实耐用,坑底潮湿,却不惧蚊虫,不知道是哪种特殊的木材。还有一个案子,案子的腿很短,案子下面放着一截一截的木块,正是从案子的砍下来的。
“他们当道士,是他们那种道士,修的是神仙道。”老道士拿起半截木块,缓缓说道:“我修的是自己的道。我不一定是最后一个,但绝对是第一个。”
“每修一次心,就悟一分道,我就砍下一小截木块,如今案子越来越低,神仙道越来越低。什么时候我悟了,得道了,案子就没有了。”
“想想也是,十几年过去了,早就想通了,见到你才悟了,真是惭愧。”
原始道人拿起案子上泥塑的小神仙塑像,丢出了窗外,丢入了深潭,扑通一声,再没有任何反应。案子挪到了床上,小床上摆着案子,案子上摆着一些吃食。孟石头坐在案子一边,原始道人坐在另一边,不知名的食物吃起来很香,孟石头很陶醉。原始道人年纪大,吃的不多,但这次却尽量不剩下,就像是最后的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