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九州大乱。
四方征伐,连年饥寒,偏安一隅难求。
若真要在这场征战中挑出一两个主角的话,那便当属陈国与赵国。
陈国有沈家军骁勇善战,赵国有良谋士运筹千里。数年来,两国大军交锋无数,却也没能争出个输赢。陈国国主与赵国国君都清楚,再这样下去,只会两败俱伤。他们都为争夺天下霸主而来,却也肩负着一国百姓的荣辱兴衰。
于是,在陈穆公二十八年、赵怀王十九年的冬天,这两只九州上的雄狮开启了一场有史以来规模最浩大的战争。
冰天雪地,气候严寒,在这呵气成冰的深山里,年轻的将军沈蔚带军疾行。沈蔚是陈国元帅沈长青的次子,自小长在军中,跟着沈长青八方征战,年纪轻轻已在沈家军中颇有威名,连那陈国国主都对其另眼相待,多次不经意透露要将最宠爱的小公主嫁于沈蔚。在外人看来,沈蔚是可以成为沈家军统帅的不二人选。
陈赵两国的战场选在阪泉。
“报!将军,前方道路被雪封死!”
阪泉之战,沈蔚请命任前锋。通往决战之地,他选了一条最近却也是最偏僻的道路,但他没想到雪会下得这般大。不过,这也不完全是坏事,茫茫大雪完全掩盖了他们行军的痕迹,他们会出其不意行到敌人右翼。
沈蔚下令停军安营,他的将士们需要休息。
当夜,沈蔚收到其兄长沈言飞鹰传书。沈言说,在他们前往阪泉的同时,赵国也出动了一对人马,且走得正好是沈蔚他们秘密行军的那条路。信中强调消息来源可靠,沈言甚至说出了那一行赵国人乔装的扮相,大体的数量。在别人看来,得到这样一份机密情报几乎是不可能的,但那人是沈言。
沈言的意思是,先下手为强。
沈蔚烧掉了那张纸,抚抚飞鹰被雪水沾湿了的羽毛,将它放飞。
若真不幸交锋,那便只能如此了。
第二日,天空放晴,前方原本阻隔道路的积雪也奇迹般地消失了。
沈蔚下令拔营,全速前行。
到了傍晚,又下起大雪。这雪来势凶猛,呼呼北风吹过深山里的老树与峭壁,发出鬼哭狼嚎的声响。军队里都是大老爷们儿,自然是不怕这些的。可这样的声响听久了,心里也碜得慌。
在天将黑未黑之际,沈蔚的大军遇上了同样前往阪泉的赵国军队。
因为闪避及时,对方并没有发现他们。他们由另一条岔路而来,若如沈言心中所说那般,他们乔装成了北行的商队。
风雪越来越大,几乎迷了人眼,但商队上方漂浮着印有“杨”字的鲜红旗帜清晰非常,要灼烧人的眼。
赵国君主字“阳”,“杨”同“阳”,这在行军中是一个极巧妙但也拙劣的伪装方式。
他的将士们都等待着他发号施令。
是的,冰天雪地的连日行军已将他们逼到一个临界点,作为军人,作为男人,他们需要发泄。此时,鲜红的血液最能激发男人们嗜血的欲望。也许改怪那面血色的旗帜,它不该那般鲜红。
赵国军队仍在继续前行,看得出来,他们走得很慢。是了,在无情的风雪面前,人类都是渺小的。
沈蔚知道,陈国的男人们必须在他们消失前了结这件事。若让赵人率先抵达战场,那对陈国来说,是一场灾难。
望着远方渐行渐远的赵人,不知为何,沈蔚竟有一丝心慌。
这在他多年军旅征战中是从没有过的情况。他将它当做一丝怯意了。要知道,对于一个军人来说,怯意是永远不该有的存在,你一旦害怕,那么,你便输了。
于是,年轻的将军沈蔚刻意忽略了心内的那一丝不安,下达了进攻的指令。
瞬时,陈国的男人们如脱了牢笼的猛虎,他们喊杀着冲上前,以期能得到连日来的释放。
风越刮越猛。
风声吞没了男人们的嘶吼声,也渐渐模糊了年轻将军的双眼。
不对!有什么地方不对!
沈蔚猝然一惊!
不该是这样!这不该是赵国军人该有的反应!
“撤军!撤军!住手!”沈蔚疯了一样冲上前去,奔跑着,嘶吼着,可是,他的声音同样被风雪湮没。
这是沈蔚军旅生涯中所犯的最大的错误。
可是,大错已铸成。
那是一队手无缚鸡之力的商人,为数不多的保镖也成了陈国男人们刀下的亡魂。
雪越想越大。猛烈的风雪中,只能看见一个个拔刀而立的陈国儿郎们,他们有些在窃窃私语,有些木然呆立,还有一些抱头趴到了雪地里。是的,已经有人意识到了情况不对,赵国精锐不可能这般不敌。
“所有人,原地安营扎寨!”
“是,将军!”
沈蔚毕竟是沈蔚,只恍然了一瞬,他便做出了一个统帅该有的样子。是的,没有什么比稳定军心更重要了。他们此行肩负着克敌制胜的艰巨任务,那是才最重要的,亦是无可改变的,对吧?
沈蔚让一部分人安营;一部分人守卫,以提防那至今未露面的真正的赵国军人;最后,他们需要一部分人去查看尸体。雪太大,不一会儿,前一刻还鲜红的尸身已被风雪掩埋了大半。
沈蔚的原话是这样的:“今日的事是我沈蔚疏忽,所有责任我一并承担。但是眼下,枉死的人需要安息。”
陈国的男人们在雪地里穿行,他们小心翼翼翻过地上的尸身,以手探他们的鼻息,动作轻柔地如对待最亲密的情人。是的,这个时候,谁都会有补偿心理。他们多么希望底下的人哪怕还有一口生气。
可是没有,如此大的风雪,如此严寒的天气,那些人的鲜血早已凝成了霜,从空气中一直延伸至他们的血管,他们的身体……冷硬如霜。
一具具尸体被掩埋起来,陈国的男人们替他们竖起了无字碑。
沈蔚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无论如何,在这件事里,他觉得自己罪虐深重。
风雪终于停了,在天色完全暗下来时。沈蔚举着火把,探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突然地,他就听见了一声脆弱的嘤咛。
沈蔚发誓,自他8岁出征到现在,他从未像此刻这般紧张过。
他处在一个较偏僻的角落里,地上的尸体已被处理得七七八八,陈国的儿郎们大都退居二线,他可以确定两件事:一,只有他听见了那一声嘤咛;二,这声音是一个女人发出的。
沈蔚听力极佳,刚才那一声微弱嘤咛,已足够他辨得那个女人所在的方位。
灌木已被积雪覆盖,经风一吹,那枝丫摇摇晃晃,不时便会有整块积雪落下。“哗——”的一声,不是雪落下的声音,是沈蔚一把拂开了灌木丛。
有雪落下的声音,还有火光里少女灿若星辰的眸子。
那双眼睛里带了小兔子一般的惊惶,却依旧照得沈蔚不敢直视。不敢直视却忍不住直视。
沈蔚觉得,这是他此生所见过的最美的眼睛,再也不会有了。
一念起,万水千山。
一念起,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