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营州与铁匠姑娘住在城北一座独门小院子里,前院有两间厢房用作休憩;内里一块宽敞空地,是夏营州用来遛马的;后院则是铁匠姑娘工作的地方,夏营州是下了本钱的,他几乎将铁匠姑娘在卫城的整个铁匠铺子携来了梁都,又都搬去了后院。只因铁匠姑娘说自己是个念旧之人,用不惯别家的东西,使习惯了的才顺手。
夏营州的白色马儿唤名雪飘,虽没了草原上的恣意,但马儿倒还适应良好,吃好睡好,最重要的是跑好。
遛完一圈马,夏营州早早将马儿送进马厩休息,马厩也是全新的,倒让雪飘过足了一把瘾。
后院灯火明亮。
脚步声临近,那敲敲打打的撞击愈发向亮。那是钝物敲击在利器上发出的声音。铁匠姑娘在锤子上包了厚厚棉布,这样可以抵消大半声音,也不至于惊扰了旁人。
夏营州走近,灯火再亮,依旧是比不过白日的。黑暗中的闪亮到了眼前,反倒显得昏暗。昏暗灯光下,娇小姑娘正与一把利器奋斗。
那是夏营州明试时使的长剑。
“宁姑娘,这么晚了,早些歇息吧。”夏营州道。
又是一声响亮敲击,打铁是极费力的,那一锤下去,就有豆大汗珠自铁匠姑娘额头冒出,沿着两颊,没入她领口衣衫。连击数下,她也是没了力气,停下来大口喘息。仿佛这时才瞧见立于外间的夏营州,擦了擦汗,铁匠姑娘道:“早些歇息了,明的公主跟人跑了怎么办?”
倒把夏营州闹了个脸红。
左右是存了愧疚心理的,夏营州干脆撩起衣袖,上前做帮忙状。不想却被铁匠姑娘嫌弃了。她嫌他不专业,又添乱,碍手碍脚反倒妨碍她发挥。最后见夏营州瘪红一张脸,铁匠姑娘突地轻轻笑了,道了一句:“替我生火。”也就随他了。
夏营州把炉子生得旺旺的。
修完长剑修马鞍。
跑马场上,骑士坐于马鞍之上,承受往来巨大的冲击与压力,可以说,在马术场上,马鞍是比铁剑更重要的存在。夏营州的马鞍是铁匠姑娘替他专门打造,漂亮的银色光泽,与雪飘的毛色更是相映成辉。只是,夜光下,看如此一个若女子费力敲击铁器,苍白小脸汗如雨下,夏营州心内着实过意不去。
你怎知他过意不去?轮回编钟内传出左护法3号消失了许久的声音,他的声音依旧低沉有力,当然,比起本人肯定是要差一些的。
我以意念传输我的心念:因夏营州是你的转世,留言你的片段意识,轮回编钟可以追踪到他的思绪。
我以为左护法3号还要与我探讨轮回编钟的种种,却不想它又没声了。
真是浪费我的感情。
那边厢,夏营州已站起,绕过火炉,跑到铁匠姑娘面前,涨红了一张脸说要帮忙。他的脸极红,也不知是被炉火映的,还是旁的什么。
铁匠姑娘兀自对着马鞍敲敲打打,“我说了,你帮不上忙。”
这话着实打击人,到底是少年,老沉也不过是一瞬,那一刻的夏营州瞪大眼睛,脸颊鼓起,十足十是个撒了气的别扭小少年。
这样的小少年竟要娶亲了,还是不远千里不辞万年要把公主娶回家……这是后生可畏啊!
铁匠姑娘依旧不理他,夏营州气机,甩了手就离开,少年人英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幕里。
铁匠姑娘又垂头敲敲打打一番,终是抬头望了夏营州消失的方向一眼,摇了摇头,嘴角微微勾起。她将马鞍一角重又塞入炉火中,回转过身,愣住,“你怎么又回来了?”
那门口处立着的高大又稚嫩的身影,不是那负气而去的少年郎是谁?
夏营州也不说话,只板了一张脸。见铁匠姑娘望过去,他侧了侧脸,嘴唇蠕动,似在自言自语什么。而后,仿佛下了极大决心一般,他来到铁匠姑娘跟前,向她抱拳:“是我的不是。”
这回换铁匠姑娘愣住,反问:“你有何对不起我了?”
“宁姑娘这般辛苦为营州,营州反倒惹姑娘生气……很不应该。”
铁匠姑娘就扑哧笑了,火光下,明媚的脸格外动人,夏营州不由别看眼去,那里,是熊熊燃烧的炉火。耳边听得铁匠姑娘道:“你这小子倒是有趣。不过你也不用太在意,我是你雇来打铁的,等过完了这一波,我们也不会再见了。”
夏营州闻言胸中一堵,“营州绝不是忘恩负义之人。”
铁匠姑娘走过去查看炉火,漫不经心道:“嗯,我知道,不然我也不会与你做生意了。”
见她瘦弱的身躯想要打开那笨重的炉子,夏营州一步抢上前,“我来。”
铁匠姑娘看着他为她服务,脸上笑意更胜,“别被我的外表迷惑了,我力气大着呢!”
“总不该让女孩子花这样的力气……”话到这里,他就顿住了,她本是铁匠,又岂有不做力气活儿的道理。他请她来不正是看重了她的本事?如今自己这是怎么了?尽想些有的没的……
“把水端过来。”铁匠姑娘的差遣打断了夏营州的思绪,他也乐得被差遣。
端水,倒水,生火,劈柴……这一夜,夏营州被支使得可以。
待忙完,已近子时了。
纵使是个大男人,夏营州也累得不想动弹。他不由转头去看身旁女子,她正与他一般,倚靠在廊下柱子上,他不明白,如此一个若女子身中,怎会有这般大的气力?不,这不是光凭力气就能办到的。力气只是最后呈现在人眼前的东西,这个姑娘身中有更多不为人知的牺牲,比如勇气,比如毅力,比如无尽的苦痛和辛酸……
这么一个小小身体里,究竟住着一个怎样的魂灵?
夏营州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了,冷不丁听得身旁女子道了一声:“你该早些休息的,明日……”
夏营州忙接口:“明试在下午,不碍事。”不知为何,他就是不想她哪怕再累上一分,不光是上的。
彼时,两人皆靠坐于廊下柱上,地上阴寒,夏营州便脱了自己衣衫,垫于铁匠姑娘身下。铁匠姑娘也不推辞,倒是口中调笑,“想不到夏公子竟这般体贴,日后公主有福了。”说这话时候,她是笑着的,闭着眼,连月光也不看。
夏营州被她说得脸又是一红,却想不出反驳的话,所幸也学她一般闭了眼。
人闭上眼睛时会看见什么?
夏营州看见了纵马而歌的绝色少女,那是两年前的午后,苍茫的草原。少女被奴仆簇拥而去,他只痴痴看着。却不想,在某个瞬间,少女回头,冲他一笑。那笑真是美啊,比蓝天之上的白云还要清澈干净。这一笑便种下了今后的因果。
自此,夏营州常常在梦中与那少女相会。可他从未看清少女的脸,梦中的少女总是匆匆纵马自他眼前掠过,或吝啬与给他一个眼神,或蒙着长长的纱巾。夏营州郁郁不得法。
然而,这次他却看见了。
梦中的夏营州知道那是公主,是他魂牵梦系的少女。这一次,他没有让她离他远去,他跨上一匹雪色健马,追随少女而去。梦中,他依稀喊了少女的名字,少女回过头来,却是铁匠姑娘的脸……
夏营州惊得一声冷汗,醒来方觉自己深陷梦中。
他摸了一把额上的汗,心内愧疚,方才的梦似乎对宁姑娘是一种亵渎。
宁姑娘?
宁姑娘仍旧在他身旁,两人不知不觉竟都睡着了。只是,宁姑娘睡得亦不安稳。瘦弱身躯蜷起来,再蜷起来,蜷成小小一团,她把自己抱进自己怀里,平白让人生出无尽怜惜。她口中嘤咛,身躯抖动,似深陷于梦靥之中。夏营州伸手,继而吓出一身冷汗,他方才想要做什么?
他兀自愣神,宁姑娘却已醒了。初醒时候的铁匠姑娘眼神迷迷蒙蒙,脱了白日里的冷漠伪装,她也不过是个寻常的弱女子。不,她比寻常女子还要更瘦弱一些。
适应了最初的混沌,铁匠姑娘渐渐清醒,“什么时辰了?”
夏营州望望天色,说了个时辰。转眼看见铁匠姑娘尚未收起的慵懒模样,赶紧别开眼,却又不忘解下自己的长衫,“小心寒气。”
铁匠姑娘没跟他客气,只说了一句:“再脱你就没衣服了。”
夏营州别过脸不说话。
夏营州与铁匠姑娘虽住在一处,但平日里两人的交流是极少的。
许是今夜的夜色太过美好,或同是被梦惊醒的两人突地生出同病相怜的哀叹,缺乏交谈的两人竟也聊了起来。
有一搭没一搭里,夏营州知道了她的名字,她不叫铁匠姑娘,亦不叫宁姑娘,她的名字叫宁归。
宁归,很美的名字,正如今晚月色。
夏营州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怎得老走神,且想些有的没的。想到此处,他便正了正颜色,问宁归为何在卫城开铁匠铺子。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铁匠铺子的宁姑娘向来不喜旁人探听她的私事。
夏营州心内忐忑,宁归却仿似好不在意。有一缕头发自她颊边落下,她伸手将其夹到耳后,她的声音因方才梦醒而带了沙哑,“我喜欢卫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