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晌午,十一月的太阳在这个古老的城市是最为奇特的,它火热却又传递不出多少温暖,它吝啬向大地传达光明,把更多的时间留给了夜晚。
老街新巷上川流不息的人群塞满了这个城市,不知人间是何年的但失睡到自然醒后便出了荔园的门,来到了这处丁字路口三角马路上的一家咖啡馆,对但洛来说一杯拿铁是最能醒神的,一口咖啡香驱散着午后带给人的慵懒。
随意的翻阅着咖啡桌上附庸文雅的散文诗集,写的都是诗和远方独独缺憾人间疾苦。
“猜猜看,我是谁?”
不知何时伸来的一双手从背后遮住了但失的眼睛,手背上散发着点点类似于玉兰混合百合加上点草药的香气,这种香气熟悉极了,香气透过嗅觉一下就把一个长相精致的向芭比一样的稚子脸庞浮出了脑海。
“我可没空从Mary猜到Sunny再猜Ivory,最后才说你的名字。”
但失嘴角少有的甜笑,想起了童年最为美好的无忧时光。
“小失,多年不见你的幽默感可是有质的飞跃啊...”
来人在身后低低含笑,撤回了遮掩住但失双眼的双手,一个转身坐到了但失的对面,但失映出的那人的样子和自己记忆中起先有些对不上号,直到看到那人右眼角下的一滴朱砂痣,这才把来人现在的样子和自己记忆中的样子重合在了一起。
西风,光从名字上听,只给人一种西北荒漠黄沙铁马的粗糙感和沧桑感,可真人的形象却给了他的名字新的定义。他年龄看上去和但失一般大,体态神韵中带着点先天来的孱弱,可五官却又精致的不输古时潘安。仔细打量浑身却透着一股子老气横秋和倔强,眉宇间少了年轻人该有的锋芒劲道,多了一重秋日肃杀的寂寥之感。
而最令人啧啧称奇的便是西风右眼眼角下自娘胎里带来的一颗朱砂痣,朱砂痣趁巧点在眼角之下,俗称‘滴泪痣’,只是朱砂痣长在这般的位置并不吉利,古时风水命理皆认为泪痣不祥,凡生有此痣者,今生注定为爱所苦,被情所困,伤怀哀愁一生多泪。而朱本司吉,巧逢泪痣而转大凶,朱深化赤,滴泪混赤红视为‘血泪’,却是一生悲苦凄迷之兆。
古人以西风代秋,而西风本人似乎正完美的诠释了秋的所有意境。如果比较起两人的性格,但失独喜伤春,西风偏爱悲秋,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弟兄。
西风的爷爷名唤西来,早年在老汉口有个诨号叫‘西佛爷’,若论岁数还比但施老爷子年长五指,长得慈眉善目但性格刚烈过猛,是个做惯了乐善好施的大好人,平生没少接济过别人。传说西来本不是本地人,他自称家乡在极西之处,年少颠沛流离才到九省通衢的武汉来混口饭吃,好事人传谣说西佛爷年轻时在汉口本就是个地地道道的‘佛爷’,长时间混迹在各大租界中。所谓的‘佛爷’是北方话,也就是汉口一带俗称的‘毛焦火’,说白也就是一个扒手,后来也不知怎么的跟着改革发了迹,竟和但老爷子一样成了汉口一带的望族。
西来老爷子早年断弦,而后膝下独子和媳妇都早自己一步亡故,独剩下一个不满襁褓的孙子,西佛爷是一把屎一把尿的把西风带大,宠爱程度比之但老爷子疼爱但失有过之而无不及。
西来与老爷子是年少至交,听说两人年轻时有过命的交情。两家人经常走动如同一家,但失小的时候最喜欢的就是跟着老爷子去西来家,两个老人家在里屋喝茶弈棋畅谈年少风光时刻,而自己则可以找一个叫西风的玩伴过家家酒,从那时起两人便成了发小。后来但失十岁的时候西来便因病去世了,自己也被老爷子送去寄读,而一直陪伴着自己的玩伴也从那个时候开始从自己的生活中消失了,后来但失从家人嘴中得知,西风在美国的家人把他接走了。
虽然后来两人一直偶有书信往来可却一直没有再见过面,而这一别便是整整八年。
“昨晚收到你的短讯,那个时间氛围可被你把控的真好...吓得我小心脏都快蹦跶出来了。”
昨晚正被自家大伯闹的惊魂未定的但失正好收到了西风的短讯,原来西风从美国得知老爷子故去的消息,特地从美国回来准备送老爷子一程,刚刚回国就按照但失提供的联系方式发了短讯给他,正巧吧但失吓得够呛。
“我从美国家人那里听说了老爷子的事,紧赶慢赶的往回跑,没想到还是没能见上老爷子最后一面。”
颇有些失望的语气,西风话语里无不是对老爷子的缅怀哀思。
“你有这份心就好了,亏得你车马劳顿的,我爹爹要是在天有灵也一定倍感宽慰的。”
“说的哪里话,你我两家算得上世交,不为别的,看我家老爷子的面子上,这一趟也是要回来的。”
两人一边叙旧谈心,但失打量着西风暗暗思忖。
再见到西风,这位童年玩伴似乎变了很多,小时候的西风男生女相,可现在却已经是朝气英博的大小伙子了,或许是美国家人的缘故,西风言谈举止间倒没有过于西化,还是有一股子世家子弟的气韵摆在那里。
“你这次回国准备待多久?”
“本来想着回来祭拜了老爷子就走的,可是美国的家人说我十八岁了按道理也该继承我爷爷在这边的一些产业,所以时间可能要往后推迟一段时间。正好我有一些课题在国外找不到答案,正好在国内找找灵感。”
“哦,这样啊。...对了,你在美国还在读书吗?”想起西风远在国外的日子,但失不由得兴致盎然的问着。
“我现在读大学了,在芝加哥就读。”西风平静的说道。
“什么玩意儿,你读大学了?凭什么啊!我记得你的年龄跟我一样大的吧...”一听西风已经就读了大学,当即但失便跳了出来,极为不忿。
“我去美国的时候本来读书就比你早一年,后来我在美国读高中的时候又跳了一级,去年就毕业了。再后来我被芝加哥大学神学院录取,主修心理学和实践神学。我记得我给你的e-mail里这些都跟你说过的啊。”西风微微一笑,悠然自答。
“那一页一页的英文,它认得我,我不认得它,翻字典都不止要三五天才看得完,再加上前缀后缀语法同义,太麻烦了。等等...神学院?...我的天啊,我的小媳妇原来现在成了美国大神婆了...”但失故作酸溜的哼了一句,看得西风哈哈大笑起来。
“小时候的荒唐事你还记得啊,那个时候真是年少无知,闹出那些笑话。”西风倍感无奈的摇头苦笑,想起了两人曾经所做下的那些荒唐事。
“你小时候的确男生女相啊,明明是个男孩子,却精致的比邻家女孩还有小家碧玉,说实话要不是我家老爷子说你是个男孩,我还以为你真的是花草里的女妖精呢。”
“那是你眼拙,小小年纪一脑子坏水。”
“那也怪你,躲在果树后面装什么仙...”
原来但失第一次上西来家中见到西风的时候,正好前一天晚上听到了些关于花妖树精的精魅传说,偏偏去西风家的时候要经过一片好大的果林。第二天见到西风的时候,正巧是在果林碰到的。而小时候的西风又长得太过精致,一下子就被但失当作了传说中的花妖树精,当场就像是猎奇一样的一个飞身把西风扑倒在了地上,还一边对着但老爷子大喊‘我抓着妖精,我抓着妖精了。’,只惹得老爷子和闻声赶来的西佛爷都笑弯了腰。后来的后来,虽然误会解除了,可但失一直不相信西风是男孩子的事实,甚至扬言长大后要娶西风,说了好多胡话。
“现在想起来,我的童年真是被你玷污的一干二净...”西风愁眉苦笑,似乎想起了让人尴尬不已的往事。
“对了,老爷子现在葬在哪里?我过几天好去拜访一下。”
摆了摆手翻过了这些话题西风将话题重新引导回了正轨。
“老爷子生前最爱的就是热闹,当然是和从前的那些弟兄姊妹们葬在一处,本来按礼数也该是我带你去祭拜,只是这几天我家里的事情还没完,实在是不得空,要不然你等几日,我再陪你一起去。”
想起这段时间家中的繁琐事务,估计没什么时间抽出来陪这位旧友,但失不由得感觉到有些为难。
“不用麻烦了,你们家大业大只怕事情也不是一两天能处理完的,你我之间也不用讲那些繁琐礼数了,本来就是我这个晚辈自己的一份心意,你把陵园的地址发给我,我自己一个人去祭拜一下就行了。”
一眼看出但失的为难之处,西风提出了解决方法。
“这样似乎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祭拜亡者全看心意,难道非要弄得千军万马路人皆知才算心诚吗?”西风笑着站起了身,在但失的肩膀上抚慰了一下,又开口说:“再说了,节哀顺变这几个字说来容易,可又何必非要你触景生情,徒添忧愁呢。”
“如果你这样说的话,我就不陪你去了...”但失眼神有些黯淡,却一下领会到了这位儿时旧友的一番好意。
“好了好了,别一副扭扭捏捏的作态,还说我男生女相呢,也不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大不了这一顿算你请我的。”重重拍了拍但失的肩膀,西风豪爽的笑了笑。
“下一顿算我的也行...”但失一笑,立即从悲伤中解脱了出来。
而后两人有聊了半个多小时,胡天海地的乱说一气,从儿时荒唐到湖北人在芝加哥,从圣贤之书再到神妖鬼怪无所不谈。
“时间也不早了,我等下还要去拜访一下周遭大学的一些心理学教授,去旁听几堂课,今天我们就先叙到这里吧,改天我们再出来吃饭。”
西风看了看手表上的时间原来已经过了三点,想起自己今日的行程,虽有些不舍却还是提出了告辞。
“糟了!一下聊高兴了,差点忘了大事!”但失看着阳光渐斜,迷失的时间感终于找了回来,想起了自己和白松桦约定的时间迫在眉睫,立马掏钱付了账,拉着西风就离开了咖啡馆。
“怎么回事,这么着急?”被拉出咖啡馆的西风有些不明所以。
“老爷子生前给我留下一份特殊的遗嘱,说是给我留下了一样物件,只能交给我一个人,我和我们家的律师约好了时间,我现在要赶去那个私人保险公司一趟,要是迟到了,万一老白想不开一电话打到韩阎王那里,我就死定了。”
“韩阎王?”西风微微皱眉,似乎想不起但家
“就是我们家的那位管家公...老爷子在世的时候,他对我都是非打即骂的,老爷子都挡不住。这下老爷子不在了,我要是落在他手上,不死都要掉层皮。”但失想起那个一米八五的大个子,如同黑影一样的矗立在自己面前,自己倒在他的阴影下忍受百般折磨,不由得吞了一口唾沫。
“你说的是韩卿啊...怎么这么多年了,你还怕他?”西风顿时想起了那位从小就在但失等一众小孩面前如兄如父的那个男孩子。
“我怕他?...哼,好吧,我是怕他。可家里面怕他的何止我,苏白还是雪妍、墨华哪个不是在外面叱诧风云的,在他面前统统歇菜...那就是个我们家的天煞克星。”泄了气的但失当场在韩卿的淫威下,弃械投降。
但失一边往着停车场走着,一边回头看着西风,却见西风从随身带着的手提包里拿出了一把白色的遮阳伞,撑开了伞,将阳光挡在了伞外。
“我这段时间有一些紫外线过敏,医生让我涂了药以后尽量避免太阳的直射...”看着但失的一脸疑惑,西风解释道。
“难怪我刚才在你身上闻到了一股草药味,原来是这样啊...要是你不舒服就不应该出门啊。”想着西风是来赴自己的约的但失有些过意不去的说道。
“谁的约我都可以不赴,唯独你的约,刀山火海我也来,你是我在为数不多的朋友,不是吗?”
西风的话让但失顿觉温暖,生在这样的家庭本来就见惯了尔虞我诈,虽然有一众兄弟姐妹,而且大家之间的感情也不错,但是人间三情各有不同,亲情的温暖、友情的纯真、爱情的炽烈,各有不同却又缺一不可。
到了停车场,但失本来坚持要送西风,但被西风一口回绝。
“你早些去吧,又不是顺路,没必要让你送我,我自己到处逛逛给那些教授准备点见面礼,然后等下自己坐出租车就行了。也不是生离死别,我有时间一定会去你家里拜访的,那时候可别怪我叨扰到你啊。”
“怎么会呢,你要是大驾光临,那我一定倒履相迎。只是今天总是让我觉得良心上过意不去,总觉得欠了你好多人情。”
“就是让你欠我越来越多,只有这样,我一次性找你讨回来的时候,你才无话可说。”
最后但失还是没有扭过西风,只好自己一个人充满歉意开车离开了停车场。
看着但失驾车离开的背影,直到不见,嘴角温柔的笑容一直不曾消减。西风看着自己的没有撑伞的左手,闻到了那股子草药味,而后厌恶的看了看手中的伞,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温暖的太阳,有些向往的对着太阳充满了羡慕之情,最后转过身消失在了新街老巷的人潮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