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家福像一片落叶,轻轻飘进自己的房间,手里那件浴袍捏成小小的一团。没有人,他松了口气,明知道这件长袖的衣服是不应该带回这个世界的,可是他忍不住想要留个小小的纪念,反正他在这个家里藏的东西,也没有人能找得到。
角落里三条黑影一起扑上来,齐家福大惊,正要挥手反抗,三个人已经大声叫出来——“阿福哥,恭贺生辰。”
“什、什么?”齐家福显然还没反应过来,随手把衣服扔进床下。
灯点亮了,首当其冲的是家喜的笑脸:“我说这个家伙最近心事重,你们还不信,看,连自己生日都忘了吧?”
“我……”家福一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怎么,今儿晚上都不当差?”
家寿和家禄抬着张小桌子放平稳,桌上酒菜已经凉了,显然他们等了很久,家寿走来按着他肩膀坐下:“放心,哥儿三个都调了班,今天陪你一醉解千愁,这菜都凉了,家禄咱们——”
“不用热了,是那么个意思就行。”家福捧起酒坛闻了闻,笑道:“你们胆子不小,木兰春也敢往外头端,咱们四个总不能一起放倒吧,家喜,去换酒。”
“不换!”家喜一屁股坐在床上,端起酒坛子一拍:“咱们商量好了,今天还非要把你灌趴下一回。阿福,咱们四个一起长大,虽说不是亲兄弟,咱三个一直拿你当大哥待。你最近不对劲,到底怎么了?到底什么事儿不能和我们说?”
齐家福仰头喝了碗酒:“我没觉着自己有什么不对。”
“你少来这套!”家喜开始冒火:“原先你一回来就往我们那儿钻,脸皮厚得撵都撵不走,现在呢?原先你……这些我也不说了,阿福哥你就直接告诉我们,你一个齐府的统领,来来去去老是翻墙这算怎么回事?”
齐家福低着头,凝视手中酒碗:“这算什么,审我?”
家寿憋不住了:“阿福哥,我们是担心你!你功夫好,心思细,相爷高看你一头,我们替你高兴;但……你太逞强,做什么事都自己干——阿福哥,我们不知道你究竟怎么了,自己瞎猜也猜不出来,有什么能帮上忙的,你招呼我们一声,别拿我们当外人。”
齐家福心中好一阵歉疚,相府中上上下下待他都很好,就一个奴隶来说,他得到了可以得到的一切,他应该知足一点,快乐一点,但是他做不到,灯光下三张年轻而诚挚的面孔在望着他,齐家福自嘲地笑笑,拎起坛子倒酒:“来来,喝酒吧,没什么事,就是心里头闷得慌,去了一趟下城……唔,西关。”他一脸微微的尴尬加十成十的得意,
家喜第一个跳起来:“不是吧!阿福你你你,上回我唱******,是谁在一边装伪君子?”
“去去,那有些事儿吧,是用来做的,不是用来唱的。”
顿时四个人高声笑成一团,打探价钱的打探路线的打探细节的各式声音混在一起,一坛木兰春很快就见了底,也不知这群小伙子从哪里又摸出一坛,家福给了一个“原来如此”的答案,让人又兴奋又满意。相爷是个严谨的人,是以整个相府上上下下都变得百行得体正大光明,尤其是这群二十上下的年轻小伙子,每每提及西关一类的风流所在,都带着天下为公三过家门而不入的悲壮。
现在好了,总算老大带了个好头,这种好事自然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老大,要快活便快活,等嫂子进了门,就容不得你胡来了。”
“扯,哪儿来的嫂子?”
“嘿,不信你问德伯去,他带的话,夫人正琢磨这事呢,说是……呃,她房里的寒玉,或者大爷府上那个伺候老夫人的葭儿,给你挑一个。”
“滚。”
“真事哎好不好?这俩姑娘怎么了,都是又俊俏又能干,多少人等着往下放呢。”
“我宁可从窑子里接一个出来,也不要这群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一个个都他妈以为自己是谁呢,谁乐意娶个媳妇看脸色啊。”
“老大!”家禄一把拽着家福手腕:“你给个明白话,到底喜欢哪一个?”
“放手,酒要洒了。”
“不说个名字不给你酒喝。”
“放手!”家福也不知哪里来的火气,单臂用力一挥甩开家禄,随手就将酒碗掷在地上,哐啷一声响,青砖地面居然被砸出条裂缝来,他冷笑一声:“哼,选,选那个屁股大的。”
家禄吃了一惊,酒意也消退小半,轻轻推推家福胳膊:“阿福哥?我说错什么了?”
齐家福揉揉他的头发:“没什么,都是好姑娘,夫人指了哪个,都是我的福分。”
门口一个人笑起来:“我就说你们要多和阿福学学,是不是?”
家喜抬头又低头,“爹——”三兄弟一起站起来:“德伯!”
家福家禄家寿三兄弟婴孩时期都是被合德带大的,直到国战之中合德去侍奉相爷夫人为止。齐府里头,老一辈的家奴活着的很少,是以相爷对齐合德也优待有加,年轻一辈的家奴各个喊他一声德伯。齐合德最是古板周正,闲来无事常常四下走动,教导这群年轻人规矩礼数。四人一见他来,连忙遮住了床上的酒坛子,知道今天又免不了一顿训斥。哪知德伯今晚心情不错,悠哉踱步进来:“不要遮,不要遮,相爷前几天才说过,年轻人嘛,偶尔寻个开心也是应该的。今天不是阿福生日?你们玩你们的,热闹点好。”
齐家福很是感激:“谢谢德伯还记着。”
合德走进来,仔细打量他脸色,赞一声:“好哇,还能寻开心就好。家福啊,你可要牢牢记住,相爷和夫人待你恩重如山,夫人责罚你一顿,那也是为你好,只有感激,不许往心里头去。”
齐家福笑容有些勉强了。
家寿打圆场,连忙来让:“德伯,不说那些,一起来玩?”
“喔?也好也好。”德伯今天兴致不错,“阿福今年……二十了吧?这一眨眼的,小家伙们都长大成人了,啊?不高兴的事呢就不提喽,你们四兄弟呀,要记着,这年纪轻轻就委以重任,在我们那时候哪有这种好事?相爷和夫人待你们恩重如山——”
家寿连忙递上酒盅:“德伯,我们知道,都知道,相爷待我们恩重如山,来,喝酒。”
“是相爷和夫人。”
“是是是,相爷和夫人,还有少爷们小姐们,我们都记着,都记着。”
“木兰春?你们明天的差事都安排了?”
“安排了。”四个人一起点头。
“好好……偶尔放纵一次也无妨。你们刚才说什么呢,这么开心?”
“呃……”一时间大眼瞪小眼,刚才的话题要是再拎出来,德伯非要打他们板子不可。
家喜挠挠头:“要不……家寿,你拿琴来弹,咱们玩那个,听弦猜酒,如何?”
“这个好,这个好”,德伯高兴起来:“这个你德伯最拿手。”
家寿的房间就在隔壁,一溜烟儿就抱了六弦琴来,他生平最爱此道,天赋也高,诸般曲目过耳不忘,有一回齐相甚至夸奖他琴艺不下本朝国手。
“老规矩。”家寿抱了琴,略调调弦:“一支曲子弹四句,猜不出来各位喝一杯,猜出来了我喝一杯,我可是越弹越快,跟不上的趁早离席。开始——”
“******!”
“子夜兰歌。”
“德伯赢了,家寿喝酒。”
“再来……”
“******!”
“清馨调。”
“德伯又赢了,来来来。”
“******!”
“摸你个头儿,不识谱别捣乱!”
“烈马横戈曲。”
“霍,这回阿福猜得快。”
“******!”
“******……”
“这回确实是******……”
“死阿禄都是你乱叫乱叫的,一时心慌……弹错了。”
“咳!”
“德伯莫生气,再不弹这乱七八糟的……家寿拿点真功夫出来!”
……
没多会儿功夫,一坛子木兰春已经大半进了家寿肚子,他越弹越快,两眼都在发红,偏偏今天德伯状态也极好,一猜一个准,几个人趁机插科打诨,憋得家寿快要发疯,想也不想,随手又弹了一句,好像是个悠长苍凉的小调。
齐家福脸色大变,一把握住他手腕,低声:“阿寿。”
偏偏德伯也听出来了,缓缓站了起来:“家寿,这曲子你哪儿听来的?”
家喜忙陪笑:“算了,这不是自己人玩嘛……”
德伯一膀子甩开儿子:“胡说八道,家寿,你知道不知道,弹唱这个曲子,是死罪?”
家寿正要说话,齐家福抢先:“德伯,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他也是……听别人瞎哼哼,刚才这不是没反应过来才……”
德伯逼近一步:“这么说,他不知道,你知道了?”
家禄最着急:“什么了不得的曲子……阿福哥,德伯?你们?”
家寿不服气:“德伯,您不是也知道么?”
德伯面如寒冰:“你少说废话,既然是听别人哼的,是谁?在哪里?说!”
家寿从没见德伯发过这么大火,吓得手一抖,琴掉在地上,齐家福轻轻将他往身后一扯:“德伯,是我,我带风影骑出去的时候听见有人哼唱过,我知道这是禁歌,没想过这么严重。”
德伯脸色越来越难看,好半天,一手扶着墙,一手指着齐家福,回头命令:“家喜,家禄,把这两个人捆了,我要行家法。”
家喜噗通跪倒:“爹!”
齐家福拉着家寿也跪下:“德伯,非要闹大不可么?您高抬贵手,就当没听见——”
德伯又气又惊,随手摘下墙上腰刀,劈头盖脸向儿子打去:“你这小畜生还不听话!你去不去!你去不去!你——”
家喜额头已经有血流下,抬头,眼里有泪:“爹,你非要我们的命不可?这曲子我也哼过,不就是——”
德伯“创”地拔出刀:“畜生你敢唱一句,我现在就剁了你!”
齐家福忍无可忍,站起来:“德伯,要打要罚您一句话,捆就算了,我跟你走就是了。”
德伯点点头,下巴指了指家寿:“拿上你的琴,一起走。”
家寿毕竟年轻些,双手抖个不停,德伯弯腰拎起琴柄:“小子,敢做不敢当?嗯……这是什么?”
齐家福长长出了口气,反而轻松下来——这回真的玩大了,德伯手上,是那件长袖的浴袍,他像是捏着一块通红的烙铁,浑身都在发抖,家喜三人也面面相觑,哼弹禁歌固然该死,但顶多也就是责罚一通不会要他们的命,但是,长袖,这是西相国铁的禁忌。
德伯的手抖得像是风中的枯树,他举起那件浴袍,一字一字:“你的?”
齐家福点头:“我的。”
德伯也点头:“很好,风影骑的统领,很好,走!我要见夫人!”
家禄正要开口,家喜踢了他一脚:“找相爷,快去。”
齐夫人已经很多年没有遇见过半夜被惊醒的事情。
她的确很震惊,她一直认为,福禄寿喜四兄弟是夫君的心腹,上回教训一下齐家福,也不过是敲山震虎,让他知道知道自己的身份而已。这一回她在犹豫——铁证如山,应该如何是好?
齐家福也在犹豫,他已经打定主意,瞒不过去就冲出去算了,但是偏偏家喜家寿两个兄弟一口咬定,要和他同生共死。
夫人终于发问:“阿福,给我一个解释。”
齐家福抬头:“不关他们的事。”
夫人眼里渐渐露出寒光:“你的意思是?”
齐家福笑笑:“我没什么可解释的,就象德伯看见的那样。”
“好,痛快。”夫人探出半截身子:“你还有什么话说?”
齐家福想想:“我要见相爷。”
“你死前我一定让你见相爷”,夫人叹了口气,她多少有点惋惜:“德伯,拿下他,明天一早送去御奴司,临走前让他见一眼相爷。”
德伯对门外挥手:“锁了。”
两个家奴手持铁索奔进来,一左一右扣住齐家福肩头。
齐家福终于一咬牙:“夫人,既然这样,我就抱歉了。”他双肩一抖,从兜头铁索之下滑了出去,站直身子。
家喜站起来:“阿福!”他上前一步,“你干什么?你这这……这就真是反了!跪下,别动,相爷不会杀你!”
齐家福摇摇头:“或许吧,可我不想冒这个险,让开,你不是我的对手。”
家喜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齐家福抬腿踢在他膝弯,反手拿住他肩头双肘,随手向家寿一掷,大声叫:“我叫你滚开!”回肘撞开扑上来的一人,顺手钳住刀背,翻腕持刀。
他不想再做耽搁,转身就向外走,险些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齐清燃张开双臂:“阿福,不许走。”
她衣衫甚至没有穿齐整,双臂一伸,火红宽襟袄和白狐抹胸之间露出一截雪白的腋窝,齐家福看得目眩神迷,情不自禁就“喔欧”了一声。齐清燃这才反应过来,羞恼得跺脚:“你,你!”她一时顾不了许多,低声:“别走,阿铮去杨老柱国府上找爹来,顶多半个时辰,相信我,不会有事。”
齐家福四下看看:“你要我束手待毙?”
清燃更急:“不是束手待毙,只是束手就擒,区别很大的……你现在一走,爹爹来也没有用了。你信我一次,求你。阿福哥!”
她从来没有象今天晚上一样,美丽,焦急,满眼的恳求甚至是哀求,家福心中一阵醉意,手指一松,腰刀哐啷落地。
直到颈上一凉,家福才猛地清醒过来,身后两人将铁索搭上脖颈,正要扭他双臂,家福已经双肘一环,仰身闪开,泥鳅一样前滑数步,扭头咬牙对清燃说:“阿燃……不成。”
齐清燃摇头:“即使是为我也不成?”
“是。”齐家福心中一恸:“事已至此,夫人什么手段你也知道。阿燃,我自问不是怕死的人,但总不能这么窝囊就把脑袋交出去。你真为我好,就让他们让开吧,我不想伤人。”他足尖一挑,腰刀又在手上,环视之下,居然没有人敢上前阻挡,但也没有人敢让开。
夫人已经大怒:“清燃,你在那儿和一个逃奴嘀咕些什么,走开!”
齐家福咬牙,按捺已久的一股怒气缓缓上升,心想到了这步田地,即使相爷回来也是于事无补,索性大家撕开脸算了——他从地丁会离开的时候,就满心满意的舍不得,和他们在一起,虽然只有片刻,还未深交,虽然也在生死之间,随时可能送命,却尝到了二十年从没有过的尊重。少一事说得一点都不错,他骨头里就是他们的人,那层泥壳已经打碎了,打碎了就是打碎了,他一点也不想再裹回去。
正要硬闯,清铮连蹦带跳地窜了回来,一把抓住家福胳膊:“阿、阿福哥,爹马上就到……我全跟他说了,他说,没事,他都知道,他说不要紧,你等他……咳咳……”他这一通急跑,只跑得满脸煞白,但又很快变得通红,只扶着膝盖,上气不接下气:“你信我,没事,来,刀给我——”
清铮伸出手,家福毫不犹豫反过刀身,将刀柄递到他手里,点头:“好。”
家喜和家寿一左一右冲过来,扳扭他肩头,家喜又怒又喜,声音几乎哽咽:“你这混蛋东西,总算回头了。”
齐清燃气不打一处来,左看右看,怎么也看不出清铮怎么就比自己有说服力,她一边向外张望,一边问:“真奇怪,他为什么信得过你,信不过我?”
清铮一口气刚刚顺回来:“娘要是敢杀他,我就敢拼命,你敢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