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家有两个少爷,二少爷齐清铮,三少爷齐清源,通常情况下,大家议论的都是二少爷清铮。
齐清铮是齐清燃的同胞弟弟,长相城纨绔子弟中出了名的“沸水花瓶”。
沸水花瓶的意思,就是外头薄脆,里面滚烫,稍微颠簸颠簸,这位少爷就碎得满地琳琅,还要烫着别人。
长相城里头人人都说,齐相爷之所以花了大力气栽培齐清燃,完全是儿子不成材的缘故。
五年前,齐相爷同老柱国杨鼎图联手创办点将学堂,新式学堂争议颇多,齐相爷自然而然就身先士卒地把儿子送了过去,于是乎长辈们和先生们众口一词地称赞——这孩子绝顶聪明,必成大器,齐家算是后续有人了。
点将学堂学制九年,童科两年,青训七年,虽然经常被人诟病处处学步江东陆氏,但在西相国里也算是开天辟地的创举。所谓的童子科,不过就是教授一些礼仪、规范,常识,强健身体,接受一些初步训练的过渡课程,不少杰出少年只用了半年工夫就走完过场,瞻仰先贤祠,进入青训,接受正规训练。
可令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一晃五年过去了,“聪明绝顶”的齐清铮已经长大到可以娶妻、封爵的年龄,却还是乐哉悠哉地在童子科晃悠着。
点将学堂中的每位教师都知道齐清铮身份特殊,都对他悉心栽培,但无论怎么努力,齐清铮就是无法通过初试——头两年,他拒绝破格,要“稳扎稳打”,鉴于他年纪小小就有这种觉悟,教师们也赞许有加,等他长大;两年之后,齐清铮的好戏就陆续上演了,半年一回的考试,他每次都出状况,第一回是身体欠佳、抱病在床,第二回是母亲身体欠佳、抱病在床,第三回是姐姐身体欠佳、抱病在床……实在瞒不过去了,齐清铮也乖乖地上考场,可偏巧每次都有两门功课不过,其中一门常换常新,不是天文就是地理,不是武术就是骑术;另一门亘古不变,是礼仪。
齐清铮拿捏得很稳,一门科目不过,或许老师大手一挥就把他送上去了;三门科目不过,按照点将学堂的制度他就该被劝退了;只有牢牢把持着两门不过,他才能一春一秋地拖下去。
拖了三年,终于有教师发现了齐少爷赖着不走的真相——点将学堂的隔壁就是兰芝女院,那是贵族女子们学习礼仪和社交的地方。而不知不觉间,齐清铮身边已经聚拢了一大票小朋友,陪着他终日闲逛,找姑娘们搭讪聊天,不亦乐乎。
这真相被层层上报,杨老柱国亲自出马,找齐丞相谈了一次,齐丞相却是无可奈何,说是日理万机国事繁忙,教子无方也只能随他去吧。教师们不是傻子,既然齐相爷都“随他去吧”,那么自然也没人真敢管教这位小爷。
慢慢的,齐清铮长大了。
忽然有那么一天,可能是月色撩人,可能是春风送暖,他忽然对那些贵族小姐们平平坦坦的胸部充满了好奇。有人说那是白布裹的,有人说那是天生长的,有人反驳说没可能啊,丫鬟都有胸,小姐为什么没有?有人说清铮你有胆子你去偷偷看看,你赢了,以后你就是我们的头儿。
齐清铮当然有胆子,而且根本不屑于“偷偷看看”,他捏着下巴,拿着名单从上看到下,最后选择的是贺家四小姐贺婴宁。
整整三个月里,齐清铮把全部聪明才智用来苦追贺婴宁。他拥有一个世家子弟能够拥有的最好条件,人又长得出类拔萃的俊俏。于是贺小姐从芳心窃喜到不可自拔,齐清铮觉得时候差不多了,他偷偷把贺小姐约出来,脸红红地说让我看一看,我不敢动手,我觉得亵渎……贺小姐头晕脑胀哆嗦着解开胸衣,然后齐清铮怪笑一声,冲着窗外喊——看见了,好小好小,是假的,不玩喽。
贺小姐羞愤交加,回府茶饭不思了七八天,就要自寻了断,被夫人知道,怒不可遏地差人送信,来要个说法。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说法”。
西相国自古以来是十六家贵族分封天下,在国战之前,贺家素来号称军武第一,国战之后,贺家衰微不少,但依旧跺跺脚满城乱晃。贺家封地在木兰州,根脉深厚,又世代执掌南营,镇守长相城南门,贺佩瑜的父亲贺朗飞是足可以与老柱国杨鼎图,丞相齐河鋈分庭抗礼的人物,甚至齐、杨两家还要退让三分。
如今正是齐相一力迎帝还朝、风雨飘摇的当口,贺家是无论如何也得罪不起的。
没人知道贺夫人书信上都写了些什么,只是齐夫人大清早起,不传不唤,带着一群家丁闯进齐清铮住处,把和少爷上学有关的书童丫鬟随侍奴仆一起召了过来。
一时间,众人皆知大祸临头,连门房的差役马房的奴仆都被喊来,乌压压跪了一地,里里外外哀鸿遍野,只盼着小爷赶紧认个错,让夫人无论如何先消消气。
偏偏这混帐小畜生一脸的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他从小到大闯祸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压根不当回事。
齐夫人也不多言语,直接就命人传来齐家福。
齐家福一路听着家喜匆匆诉说,开始还不以为然,慢慢的,眉头越皱越紧——少爷这回确实闯了个天大的祸事,且不要说是少爷,就算是夫人、大小姐恐怕都未必知道发生了什么。
“家喜,你留步。”齐家福拍了拍家喜的肩膀,不等他反驳,嘴向屋子里一努:“德伯恐怕在里面。”
家喜脸色一变,再也不说什么,“德伯”是他的父亲,赤胆忠心的老家奴,齐夫人的心腹,十二年前动手自阉,从此可以出入齐家一切场合,极得夫人信赖。
“阿福哥,你保重,夫人在气头上,她说什么你听着就是,千万别乱回话。”家喜点点头,要离开,临走的时候用手在肚子上划了一个圆。家福会意,点点头。
齐夫人已经有了六个月身孕,说来也是奇怪,之前的四个儿女都是在乱世里头出生,缺医少药没人服侍的,可从怀胎到生养全都平平安安,到了太平时节,反而闹起胎来。大夫一直叮咛,要安神养心,可齐夫人怎么都按捺不住火气,脾气一天比一天大,平日里有个声音高低,脸色冷暖,连齐相都不肯与她争端。
齐家福硬着头皮向里走——齐清铮小院不大,院门和厅门洞开,院子里跪满了下人,全都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屋子里头,夫人一声高过一声的斥骂传了出来。
——“不知死活的东西!‘有什么大不了’?这女儿家的名节!贺家的脸面!齐家的家教!你且说说有什么大不了!”
她骂一句,下人们的头就低一点,一口气骂完了,下人们几乎匍匐在地。齐夫人最疼清铮,平时几乎没有说过重话,今天一发作,果然了不得。
齐家福快步奔到屋子里头,见齐夫人半挨半坐在正中椅上,贴身丫鬟寒玉站在她的身后,齐清铮不情不愿地跪在她的脚边——齐清铮大约是刚从床上爬起来,眼泡还是肿的,头发还是乱的,一袭淡蓝睡袍胡乱裹在身上,一只脚套着靴子,一只脚趿拉着睡鞋,大概听母亲骂了半天有点倦了,捂着嘴巴咽下了个大大的哈欠。
这哈欠一打,齐夫人忽然也就不骂了,抬起眼,看了看正进屋的齐家福,慢慢端起桌子上的一碗茶,连茶盏带茶水,劈头盖脸就砸了过去:“我叫你看着少爷看着少爷,你都干什么去了!”
齐家福哪敢搭话,连忙低头跪倒。
齐清燃提一提衣裾,从他身边快走过去,软眉软眼挤出个笑脸,要往母亲身边靠:“娘,当心气坏了身子……”
“气坏了身子?你也不看看你兄弟做的什么事情!”齐夫人砰的一拍桌子:“还有你,燃儿,你一个姑娘家,整天在爷们堆里来来去去,也不听听人家都议论你些什么!你还敢笑?你们姐弟俩最好,我不信你兄弟的事情你不知情!你爹不是叫你学着管家么?今儿正好,你且管给我看看,给你兄弟做个样子!”
齐清燃撒娇也不是,正色也不是,一屋子人都跪着,就她站着,多少有些手足无措。她定定神:“是,是,娘,女儿这就叫人备上厚礼,去找婴宁妹子赔不是。”
齐夫人冷笑一声:“燃儿,你糊涂了吧?贺家小姐的名节,是贺家声誉所寄,你一个姑娘家上门去赔什么不是?齐贺两家的事,还轮不到你操心。你只管告诉我,这一屋子下人护主不当,怎么责罚?”
齐清燃额头稍稍带汗:“是,是……那个,咳,家福,护送少爷上学的是哪些人?”
齐家福回话:“护送二少爷上学的,是风骑七组,十三组,十九组,三组轮值。相爷曾在点将学堂门外立文武双碑,双碑界内,文官下轿,武官下马,护卫亲兵一概不得入内,这三组兄弟一直是目送少爷入内,就在学堂外守候,不敢有所冲撞;贴身护卫少爷的,是六个‘影子’,风影骑里,影子的身份是绝密,相爷也曾有过吩咐,无论是谁问起,一概不许透露。”
他语气虽然毕恭毕敬,一句话却把齐清燃的问询封死,齐清燃一时窘迫,夫人的脸色也顿时难看了不少,哼一声:“家福,照你这么说,风影骑并无过失?”
齐家福倒吸口冷气,却只能点头:“是。请夫人明察,少爷入学,就是把督导教育之职让渡给学堂的教师们,少爷行止不当,是学堂的责任。贺家小姐在兰芝雅苑也是同理,贺家小姐在学堂被人冲撞,首当其冲问责的,是兰芝雅苑的女先生、嬷嬷们。”
齐清燃还要说话,齐夫人挥挥手阻住她:“好,风影骑不论。往下说。”
齐清燃缓口气,想了想:“洗尘,洗月是老二的贴身书童,杖责一百;老二房内的,此事相关的,一律杖责五十。”
齐清铮抬头小声抗议:“姐,你疯了?”
齐清燃狠狠瞪了一眼他的嘴。
洗尘和洗月本来就匍匐一角,现在更是缩成一团,他们一个十三岁,一个十四岁,都是去年开春才买来的,是齐夫人嫌家里头全是佩刀带枪的不好看,找几个清秀孩子撑撑场面,齐清铮平时话都懒得跟他们多说一句,胡天海地的玩闹更不会带上他们。两个书童刚要开口求饶,齐家福手在背后轻轻摇一摇,意思是不要多话。
齐夫人高高在上,看在眼里,笑吟吟地侧向齐清燃:“燃儿,你这也叫责罚?姑娘家家的,还是多看看,少开口的好。洗尘洗月,你们两个……挑一条路吧,是要官卖呢,还是要杖毙?”
齐清铮听着不对,急了:“娘你干什么,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齐夫人沉着脸:“我今天偏要让你知道,只要你姓齐,你一人做的事情,一人当不下来!来人啊!给我拖下去——”
齐夫人震怒之下,满庭生威。她可不是娇滴滴的女流,想当年她击鼓三天三夜,身边箭落如雨而不退,士气为之大振;她也曾经一手抱着一个孩儿对着合城百姓呼喊,城破之日,我齐家上下与大家共存亡,到时候不用北相匪寇动手,我自己把这两个孩儿摔了祭国。
就算是清燃清铮年轻不记得,齐家福总是切身经历过那段岁月,知道夫人狠劲一发作,相爷都挡不住,她是势必要杀鸡给猴看,屋子里头不出两条人命,绝过不了这一关。他微微回头,见洗尘洗月还匍匐在地,鼻子贴底,浑身发抖如筛糠,忙低声:“快回夫人话,官卖!”
洗尘洗月如梦初醒,官卖再凄惨,总比当场打死的好,他们连忙叩头如捣蒜:“夫人!小人知错,小人该死,不配玷污齐氏门庭,小人愿意官卖。”
四个家丁手持木杖已经走了上来,一听这话,一起抬头,等夫人示下。
齐夫人脸色由青转白——伺候公子小姐的书童丫鬟也不知道知晓多少闺阁密事,真卖出去岂不是笑话?但是众目睽睽之下,话已落地,覆水难收,她强忍怒火,点头:“好,好,好,合德,带他们去御奴司,替他们挑个好人家。洗尘洗月啊,你们还不谢过统领大人的救命之恩?”
洗尘洗月两个孩子已经腿脚发软,被家丁向外拖,夫人吩咐什么就答什么,都半哭半叫地喊:“谢夫人不杀之恩——谢统领救命之恩——”
这“统领大人”四个字,听得齐家福后脊梁一阵发冷。
齐夫人的眼光终于落在他脸上:“家福,抬头,低着头干什么呀?这齐家都快要你说了算了,还怕我做什么?”
齐家福忙顿首:“夫人——夫人息怒,家福督导不严,愿领责罚。”
齐夫人轻声笑,笑得又冷又慢:“家福啊,家福啊,我是看着你长大,看着你一天天的威风起来……我寻思,统领大人恐怕都快要忘了自己姓什么了吧?愿领责罚?那好,你也自己挑吧,是愿意官卖呢,还是愿意杖毙?”
齐家福一惊,抬头,瞠目结舌。
别说他,一屋子人都抬起头,想要确定一下夫人说的是不是气话——齐家福固然是家奴出身,但一手执掌风影骑,是相爷的心腹爱将,齐家上下甚至不拿他做奴仆看待,出了这个大门去,一些下等官吏、普通平民甚至不敢在他面前提起一个“奴”字来。
“回话!”
“夫人……”
齐夫人还是冷笑:“哦,我想起来了,统领大人的身价不菲,恐怕长相城里没几家买得起,那我就不惹这个麻烦了。来啊,杖毙。”
齐家福浑身血往下沉,他平日也是应对敏捷的人,但此时此刻,真是不知如何是好。百感交集之间,背后已经一棍结结实实抡在腰上,打得他向前一扑,竭尽全力,才遏止住还手的欲望。
齐清燃满脸都是冷汗,忙推兄弟:“清铮,还愣着干什么!快给娘认错啊!”
齐清铮霍然站起:“娘,你到底要怎么样?我去给那个姓贺的小妞赔罪就是了。”
齐夫人分毫不让,面如寒冰:“打。”
齐清铮也不是善茬:“谁敢!”
母子二人剑拔弩张,简直就在拼勇斗狠。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东西……”齐夫人忍无可忍,抬手一记耳光:“给我跪下。”
齐清铮的牙齿咬得咯咯直响,眼睛已经开始发红:“娘,你不讲理!阿福哥整天跟着爹,贺婴宁是谁他都不知道!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他情急之下,这一声“阿福哥”吼出来,满屋子都安静了。
齐夫人脸色大变,啪得一拍桌子,手腕上玉镯碎成四瓣:“你喊他什么?”
齐清铮呆若木鸡。
齐夫人的眼里,杀机逡巡,她扶着寒玉,缓缓站起来:“来啊,给我拦着少爷。我今天非要看看,一个齐家的家奴,是不是真就动不了了。”
齐家福已经听不清他们在吵些什么了,身后两个家丁多少还是手下留情的,竖直的力道落下来,触及皮肉,就使暗劲横向滑开,尽可能地避免伤及筋骨内脏。但拖是拖不了多久的,三杖、五杖、十杖……他很快就数不清楚了,背后有剧痛燃烧,破碎的衣襟绞着皮肉一起撕扯,血流了出来,顺着白石地砖的缝隙一路蔓延,流淌成一个鲜红巨大的十字。
他生在齐家,长在齐家,国战岁月里,相爷七年未下城头,夫人也多半随军助阵,齐家毁家纾难,将成年家丁奴仆全都带去从军。在那个废墟一样的家园里,那段与世隔绝的岁月里,他是一大群孩子的头——开始还会分尊卑主仆,但渐渐的,所有人都喊他阿福哥。国战里头,相爷是知道的,夫人也是知道的,甚至相爷还曾经鼓励夸奖,要他像照顾自己弟弟妹妹一样照顾少爷小姐。
他当真了,孩子们都容易当真。他无数次把阿铮从树枝上摘下来,无数次在寒冬腊月搓着手揉阿燃的脚,无数次抱着阿源,告诉他明天就结束了。每次城门告急,城里头又开始兵荒马乱的时候,一群孩子总是缩在一个唯一有屋顶的火堆前,你枕着我我枕着你睡成一团,无论他在哪里,号称什么都不怕的清铮总会挤进怀里,挤进怀里就挂着鼻涕,笑着睡着了。
到国战结束的时候,清铮甚至还不认识那些欣喜欲狂的人里,哪个是父亲。
战争结束了,身份开始鲜明。清燃最聪慧,是第一个学会改口的,清源胆子小,被训斥几次,也就不大说话了,只有清铮固执,哪怕人前不叫,背后总是一口一个阿福哥。
相爷告诉过他,忍一忍,再忍一忍,乱世里头,人人都要裹上一层厚厚的泥壳,谁先剥开壳,谁先消失。
他懂,他也在等,但是今天夫人不等了,夫人今天就要打碎那层壳,要看一看,他究竟是一条狼,还是一条狗。
齐家福紧紧地闭着眼睛,禁锢在骨头里的火一分一分地向头上撞,撞得脑子燃烧成白地。他快要忍不住了,他知道,开眼之时,必有刀锋。
左手食指上的黑铜指套发出嗡嗡轰鸣——那是风影骑的人在通报,有扎手的人进入上城防线,跟进还是阻拦?要他的一个命令。
齐家福死扛不住,他抱着头,闭着眼,咬着牙,开始在杖下翻滚,血变成了狰狞的一大片,杖头还是死死跟着他,腰,背,臀,腿……疼痛毒蛇一样钻进脑子,他无法做出判断和指令。
中指上的指套也发出了讯号——扎手的点子已经到了上城,亟待指令。
是了,刚刚招惹了凌子冲,京城四少不是好相与的货色,必定是要过来还以颜色的。他们来得好快,片刻之间从中城直入上城,想必是做足了准备,要碰一碰风影骑的锋芒。
齐清燃慌得语无伦次,强笑着向母亲求情:“娘,阿铮认错了,您就手下留情。眼下正是用人之际,家福他……”
齐夫人连一丝缓和的余地也没有:“说起来我这些年身子真是不成了,居然看见血就头晕,小五儿又一直不安生,真是的,回头要找个大夫好好瞧瞧……”
齐家福牙关都快咬碎了,他听见所有的骨头都在格格作响,血在呼唤火,火在呼唤刀,齐夫人对他的试探快到头了,他对齐夫人的忍耐也快到头了。
小指上的指环也嗡鸣起来,那是齐府的最后一道防线——齐家福没有动作,要来的就来吧,倒也正好。
齐家福一手按住地面,准备跃起来——既然你要打出我的原形来,那么,不要后悔。
“娘!是你逼我的!”一个身影抢在他前面,斜撞开身后一名家丁,从人堆里拔了一柄腰刀在手,“你要他的命,不如连我的一起要了!”
齐夫人大怒:“给我拿下!”
一众家丁轰的就围了上去,只是齐清铮眼睛已经红了,刀锋指向自己的咽喉,恶狠狠一抬头:“谁敢?都给我滚开!娘,我是你生的,只要你一句话,这条命我还你了!”
没人再敢上前,二少爷虽然功夫不算好,但从幼及长擅长玉碎,大事小事绝不瓦全。
齐夫人面如寒冰,怒极反笑:“好好好,我生的好儿子!你、你有本事就、就、就——”
她扶着腰,浑身直抖,就了半天,还真是不敢逼得太急。
齐清燃擦擦汗,忙凑过去:“娘,您千万消消气,阿铮就是这么个混样子,你一天两天也扳不回他来……娘,咱们对贺家礼让归礼让,总不成为了外人,把阿铮逼出个三长两短来……娘,家福一条命无足轻重,可是,可是可是那个那个……眼看着就是迎帝还朝的大事,这时候您打死他,一时半会是真找不到人来接手,那风影骑交给谁?爹……爹爹爹他老人家的防卫万一有个差错,娘,您追悔莫及啊娘……娘,娘您开恩啊。”
齐夫人不语。
齐清燃回头扫视,屋里头一众下人心知肚明,一起叫:“夫人,开恩哪!”
齐夫人叹口气,低头,沉思。
齐清燃猛回头,恶狠狠剜了齐家福一眼,声音里都带了一点哭腔:“家福!你这没脑子的混账东西!还不快向夫人认错!”
齐家福慢慢地直起腰,舔了舔嘴唇,把满嘴的血腥气又咽了下去,他开口,声音略有干涩:“夫人恩典……家福人是齐家的,命也是齐家的,死不足惜,就是怕耽误了相爷的大事……求夫人开恩,饶我一次……”
齐夫人的脸色终于缓和一些:“也罢,给你个教训,若有下次,我非活剐了你不可。清燃,我也倦了,你陪我回去,咱们娘儿俩商量商量这个事究竟怎么办才好;清铮,你今后呢,这个学也不用去上了,就留在家里闭门思过——刀放下吧,别拿那个吓唬我,多少大阵仗我都见识过,你这点小孩子胡闹算得了什么?寒玉,我们走,我得赶紧回去歇歇,我这腰啊……”
清燃扶起母亲左臂,低头不敢多话,路过齐家福,只瞥了他一眼,默默闭目,叹口气。
齐夫人一路走,一路看看满地血:“屋里头的人,这顿打先记下了,少爷再有个风吹草动,我直接摘了你们的人头。”
满屋满院,如临大赦,齐齐恭送夫人回房,屋子里面,只剩下清铮和家福。
直到夫人离开,齐清铮手里那柄刀才掉了下来。他扑到齐家福身边,颤声:“阿福哥……你怎么样?我扶你起来,还是我我叫人去——”
齐家福也懒得起来,就伏在地上,额头枕着自己的手臂,看了看清铮:“少爷,我说您……能把那三个字换换么?留我一条命。”
齐清铮憋得脸通红,忽然眼泪就流了下来:“阿——不是——我——我对不起你!阿——我不是故意的不知道喊你什么……阿福哥都是我不好!”
眼看这位风流倜傥的少爷哭得鼻涕都快挂到嘴上,就像小时候那个肉团子一模一样。齐家福看了他半天,伸手去擦他的眼泪,手上的血迹蹭在清铮脸上,越擦越脏,齐家福收回手,若有所思:“我手脏,自己去擦擦脸,这么大人了,一哭起来满鼻子冒泡的。行了,我没什么大事,后面那两个人留手了,我自己总也有自保的办法……别哭,真没事。”
齐清铮摇摇头:“我不信!你不寒心么?你在齐家这么多年,她说往死里打就往死里打!她连你都不信还能信谁?你告诉我,今天她要真打死你你怎么办?”
齐家福眼角也有了点泪光,他抬手扶额掩饰:“胡说什么,她是你娘!”
齐清铮一把攥住他手腕,扯开,直视他:“忍着?”
齐家福的眼光落在手腕上那个“齐”字上:“少爷,我人是齐家的,命也是齐家的,你不懂?”
齐清铮第一次认认真真看那个字,也沉默半刻:“刺的?”
“烙的,脖子那个才是刺的。”齐家福硬生生地收回手,“夫人留我一条命,我只有感恩,以后加倍为齐家效命,没什么寒心、不寒心的。”
齐清铮还来不及说什么,只听窗外阴恻恻一声冷笑:“真是一条好狗!”
那人影一闪而过,向西角门方向直掠去。
齐清铮大惊,刚要叫人,齐家福按着他的肩膀,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不要紧,找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