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啦?做恶梦了?”凌子冲问,随手绕着亭亭沾在绣枕上的长发。
“没有。”亭亭睁开眼睛,往凌子冲怀里蹭了蹭。
她口是心非,她不应该再做噩梦的。
亭亭家祖上是做过官的,她的曾祖父是主持长相丝造的司礼大员,那时候家里头有很大很大的府邸,上百的奴婢,和十六家贵族都有来往,甚至祖父的名字还是皇帝钦赐的呢。这段家史她从小到大听了无数遍,所有亲戚都在讲,也都在感慨——如果不是国战的话,你现在就是个大小姐。
直到长大以后,念了几年书,亭亭才发觉,家道衰落和国战一文钱关系都没有,早在木兰江防打开,东相国的华服一船一船运进长相城的时候,西相国的丝坊就已经只剩下一个空壳子了。
只是这样简单的道理,祖父,叔伯,父母……居然就没有一个人知道。她没有过一天大小姐的日子,她生下来就在一个又脏又挤的破院子里头,街坊邻居都是当年丝造坊的人,他们只要凑在一起,就要打几瓶浊酒,口沫横飞地扯半天当年的、其实他们也没见过的盛世。她家里头有个很老很老的女奴,据说是唯一见过她曾祖父的人,那老婆婆瞎了大半了,还坚持着早晚请安,从小到大,亭亭一直在听她说——
搁在以前,小姐应该有四个奶妈子服侍,有一大屋子丫头,上车的时候该有马奴垫脚,下车的时候踩的垫子,都该是冰兰绒呢……
搁在以前,就小姐这样的容貌,世家公子们还不得踩破门槛?说不准哪,就嫁进十六家里去了……
搁在以前,老奴这样看着小姐是要挖眼的呀,哎呀哎呀,老奴该死……
亭亭知道老妇人在说些梦话,可不知怎么,到了待嫁之年,她就是迟迟嫁不出去。她不贪图身家地位,对什么相貌才华看得也不算重,可她却总是别扭着,不让父亲答允了那些提亲的人家。父亲问她,到底怎么样的你才满意?她想了想,迟疑着,什么都没有说。
她怕说了父亲不高兴——她不知道想找一个什么样的人,但知道不想找一个什么样的人,她害怕那种阴霾的,满脸死气的,粘腻腻的人家,她害怕那种,茧一样的日子。
她在找,也在等,直到她遇见了凌子冲。
她终于遇到了梦想中的男人,稳重又果断,开朗又俏皮,说出来的每句话,都像是砸在她心坎上一样。最重要的是,他是个没有过去的人。
她打定主意要跟他走的时候,凌子冲犹豫过,说:你会后悔的。
亭亭说:绝不。
于是她就跟他走了,这三个月来,她笑得比一生都多。
亭亭终于知道,原来自己从来没在长相城活过。原来这座城有这么多好吃的东西,好玩的地方,她要什么,凌子冲就给什么。他给她买来眼花缭乱的绫罗绸缎,然后看着她一把火烧了,买来整船的古董,一样一样敲碎,他带她去湖边看月亮,包下来整个乐坊在一旁唱歌,她说一声不喜欢,他们立刻就走。
可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又开始做梦了——她小时候见过一次缫丝,从此再也不能忘记。几万条蚕,在几万只茧里,蠢蠢地蠕动着,然后一大锅开水浇下去,一切变得死寂。她小时候曾经吓得尖叫过,她觉得那是最可怕的命运,一天一天地爬,一口一口地吃,一点一点把自己缠起来,在快要飞的时候沉默地死掉,几万具尸体只发出整整齐齐的“唧”的一声。
于是她总是做梦,梦见一只蚕,皱巴巴的头上有一双墨黑的眼睛,冷冷地看着她,似乎在预言着什么。
“怎么啦?”凌子冲扳过她的下巴,仔细打量:“不高兴了?”
“我怕。”亭亭说,她忽然觉得身子陷在冰冷冷的丝织物里,是比睡在发着霉味散着热气的棉被里更可怕的事情。
“怕什么?”凌子冲笑起来,拈亮了一边的油灯:“傻丫头,一切有我呢。”
亭亭的头埋在他胸口,任由他的手一下一下抚摸着长发,她怯生生地说:“冲哥,你去找我爹提亲吧?”
凌子冲的手顿了顿。
“我爹一定会喜欢你的。”亭亭微微抬起头,带着一点撒娇的口吻:“你不是普通人,你见过大世面,你……”
凌子冲轻轻吻住了她的嘴,他知道怎么让女人闭嘴,过了一会儿,他微笑着说:“不是说好了不提这个?”
亭亭温柔地看他:“可我怕……答应我答应我,冲哥,我会踏踏实实过日子,会好好照顾你,好不好?”
凌子冲的脸上浮现出一个温柔到旖旎的微笑,他在她额头上啄了一下:“乖,闭上眼睛,等着我。”
亭亭乖乖地闭上了眼睛,她喜欢这种小惊喜,凌子冲是从不让她失望的男人。
凌子冲披上衣服,为她掖好了被角,吹灭了灯,蹑手蹑脚走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
他按着走廊上的沉木栏杆,纵身一跃,跳进了楼下的小小花园里,仰着头,叹了口气。
夜凉如梦,花好月圆。
花丛里立即有两个黑影站了起来,声音里有点惊喜:“凌少,当家的等你三天了。”
“少废话,我这就去。”凌子冲挠了挠乱蓬蓬的头发,提上鞋子,伸直懒腰打了个哈欠,抬腿就向外走。
“凌少……”黑影中的一个指了指楼上。
“去吧。”凌子冲有点疲惫:“下手利索些,动作轻一点,吵醒了她,我要你们的命。”
他头也不回,从花园中一口古井上跳了下去。
这口井是相国最大的黑道组织地丁会的九个入口之一。
地面上的人们早已经睡了,地下的交易才刚刚开始。
凌子冲熟门熟路地向前摸着,在蛛网一样的巷道里头拐来拐去,小路的尽头,是一个百丈方圆的大厅。大厅正中的火池烧得正旺,火光四围的阴影里,数十人分成几桌,正在头碰头的,比划着手势谈论些什么。
凌子冲一走进来,那些谈论声立刻停止,几道警觉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很快就变成了齐齐的哄笑声——“哟,凌少睡醒了?”
“少废话。”凌子冲随便捡了张桌子坐下,装了管子烟,有人替他点上火,他眯着眼问:“少一事呢?”
“快快快快,跟当家的说一声去!”那些哄笑声更大了:“凌少啊,你一拖三天不来,当家的心情那个差啊,咱们这儿佣金涨到三成了。你要是再拖半个月,兄弟们就得喝西北风了——这回是什么女人,把你拖成这样?”
凌子冲深深吸了口烟,慢悠悠喷出来,满脸的没好气:“都少废话,别戳我痛处啊,心上人没了,我正难过着哪。少一事呢?再不来我可就走了。”
哗啦一声,一道藏在石墙里的门被热情洋溢地扯开了,一个胖墩墩圆乎乎的男人跑了出来,大老远地伸着手高声嚷嚷,像是在招呼多年不见的好朋友:“嘿呀,阿冲啊,你这个重色轻友的混账东西,你可算是来了!来来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不来我在外头晾着干什么呀?里面谈里面谈,我是天天摆着酒等你……”
地丁会有四个当家的,合称“京城四少”。“少废话”凌子冲和“少一事”宁胡天一个跑地上一个跑地下,差不多控制了长相城里九成九的黑道交易。江湖传闻里,有人说他们是好朋友好兄弟,也有人说他们是生死大敌——他们几乎所有的生意都彼此有联系,但极其忌讳见面,尤其是少一事,几乎是终年不会登上地面一步。
小小的密室里,只有两个人。一桌子酒菜很是精美,但看起来每道菜都至少热了七八遍,凌子冲打眼一看就少了胃口,拎着筷子一边挑一边皱着眉问:“肉是臭的……鱼是死的……菜是黄的……我真是不明白,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你要这么多干什么。”
“哎哎,你要不吃就放下啊,我还能再请一次客。”少一事连忙欠身,撅着屁股去按他的手:“亲兄弟明算账,先谈正事,货呢?”
凌子冲张开嘴巴,捏着根尖头筷子伸到嘴里,捣鼓半天,从后槽牙上剔出点什么来,伸手捏住,是一根透明的线,他牵着线头慢慢往外扯,好一阵子干呕,从胃里拽出一个粘乎乎臭烘烘的小油包,扔给少一事。
少一事撇过脸去,递过一杯温水让他漱口,翻来覆去的研究那个油包。
“要看就打开看。”凌子冲打火又点了一管子烟。
“这玩意儿捧着金子没处买,洒了我的罪过可就大喽。”少一事忍住诱惑还是没有打开,把油包塞进身边的小箱子里:“你带来的还能有错?”
凌子冲笑笑:“不验货,出门我不认啊。”
少一事也笑起来:“行了行了,阿冲,开价吧?”
凌子冲坐起来:“五百万金元。”
少一事大声叫起来:“你知道长相城一年的赋税是多少?”
凌子冲懒懒说:“我怎么会知道,我又不是齐河鋈的爹。”
少一事咬牙:“没这么多现钱。”
凌子冲还是一副懒散的样子:“少废话,我什么时候问你要过现钱?”
少一事凑过身子:“四百万。”他手一伸止住凌子冲的话,接着说:“加一套空中楼阁,阿冲你想要一套上城的房子也很久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在我这儿一起办了,房书楼契保证齐全,再给你加两个女人。”
凌子冲大笑起来:“还是你行……不过,女人就免了,你从人品到眼光,我都不放心。”
少一事摇着脑袋一脸委屈:“这么多年兄弟,阿冲你就是信不过我。哥哥给你办的事,哪件不是为你好啊?阿冲啊,不是我说你,你喜欢女人,这个我理解,人各有志嘛,我也不反对,不过……做人最要紧的是专一,你这老是脚踏两只船的,当心翻船。”
“你什么意思?你干什么了?”凌子冲立刻警觉起来:“宁胡天,你他妈到底是叫少一事还是叫多管闲事?你把葱儿怎么了?我警告你啊,你敢乱动我的人,就别怪我乱动你的人!”
凌子冲喷一句,少一事就挪挪屁股往后坐一点,最后都快哭出来了:“你看看,你看看,你还有一点义气没有了?我动谁了呀我?什么葱儿蒜儿的,我哪儿知道她叫什么啊……你别急啊,我是准备帮你擦擦屁股,没曾想被齐家福给撬了。”
“齐家福?”凌子冲给自己倒了杯酒,慢慢咀嚼那个名字:“这小子……胆子一天比一天大了。他这是冲我来的呢,还是冲你来的呢?”
少一事陪笑:“这肯定是冲你凌少啊。”
凌子冲仿佛根本没听见他的话:“既然是冲你去的我就不管了。”
“阿冲,别这样,咱们俩谁跟谁啊。”少一事挪了挪凳子,离他近一点,看起来特别诚恳:“说实在的,风影骑那点人吧,说不在乎是假的,真说有多在乎呢,那也是假的。阿冲啊,那小子敲打咱们可不是一次两次了,前几次面子都给齐河鋈了,他还是不依不挠的,你说,这是什么意思?眼看皇帝就要回来了,齐河鋈这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的,干嘛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找咱们麻烦?他这到底是敲山震虎呢,还是探探虚实呢?”
“不知道。”凌子冲眯着眼睛,慢悠悠地把那一管子烟吸完了,才看着少一事的脸冷笑:“我最讨厌别人有话不直说,拐着弯绕我——你要我干什么,开个价。”
少一事笑眯眯地点头:“替我摸摸他的底,找个机会带他下来一趟,我们当面聊聊。”
凌子冲摊开一只手,意思是问价钱。
少一事默默摇头。
凌子冲站起来就要走。
少一事跟在后面叫:“喂,你别这么没良心啊,你要是走了,以后就别回来!”
凌子冲一回头:“什么意思?”
“李家老三明天过来……你也知道,那种人不可理喻,他一来保不准出什么事,我胆子又小,说不定就把九个入口一起封了。”少一事缩缩脖子,看起来又无辜又为难:“阿冲啊,我不是非要管你,这不是没办法嘛,地丁会这么大,总要个老大出来管事是吧?你们看看,你们谁行?这脏活累活还得是我吧?我既然出来当家了,你们一个个不给面子不听话,我这生意不好做啊,生意不好做就没法跟兄弟们交代,我辛辛苦苦为了谁啊?还不是为了你们大家好?”
凌子冲哈哈笑起来:“宁胡天,五年了,我置办一处房子你烧一处,我找一个女人你杀一个,你居然还能腆着脸说是为我好。好端端一个地丁会,现在是杀人放火贩奴带货什么都干,你居然还能腆着脸说是为大家好?”
“当然是你好我好大家好。”少一事语气平静,满脸温柔:“路是大家选的,我没逼过谁,更没逼过你,你要是真不乐意,可以去死嘛,你要是自己下不了手,说出来我可以帮你嘛。阿冲,你真让我伤心,你原先不是这样一个贪生怕死还找借口的人,你变了。”
“说得好。”凌子冲点点头,拔腿就走。
“喂!你去哪儿?什么时候回来?”少一事大声问。
“我去找齐家福。”凌子冲一声冷笑,推开墙壁,露出一道暗门,他大步走了进去,声音在过道里盘旋:“你吩咐的事,我怎么敢不做呢?”
一桌子酒菜连动也没动,少一事坐下,自斟自饮起来,喝了两杯酒朝门外嚷嚷:“阿冲,替我喊兄弟们进来,我请大家伙吃饭。”
很快的,门外传来一阵哄笑,这死胖子又猥琐又小气,每次都是这样,没动的菜拿来犒劳手下,可奇怪的是,就是没人敢不吃他的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