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芝雅院,是贵族女子们学习礼仪、诗书和一些简单知识的地方。五年前,在齐相的大力倡导下,与点将学堂同日兴建。
齐相在政坛上最为人所诟病的一点,就是处处学步江东陆氏,点将学堂如此,兰芝雅院更是如此。一百五十年前东相国开国皇后陆衰兰一手创办衰兰女校,后六十年间夙兴夜寐,尽力于彼,直到百岁高龄撒手人寰,留下一份石破天惊的遗嘱——不入皇陵,不入陆家宗祠,只愿埋骨于女校之南的木兰树下,见终得见乃去。百余年间,衰兰女校开枝散叶,培养出了几代优秀女性人物,让木兰江之西的一应贵族女子羡慕不已,平时叽叽喳喳的言谈里,也多少露出些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的意思。到了兰芝雅院立校的时候,一时之间也是人头攒动——几乎长相城中所有的名媛都在这里,谁要是错过了风头,可落了个大笑柄。只是短短半年之后,当时被父兄慕名送来的姑娘们就纷纷被父兄接了回去,留下来的,也多半是图个家中寂寞、这里有姐妹说笑而已。五年间,兰芝雅院被一再诟病,就曾有人当面质问过齐河鋈——耗费国帑无数,建了这么个失礼败仪的所在,到底是何用心?
齐相一声长叹,无言以对。
一来二去的,偌大的女校变得日益清静,好在依然风景秀美,清幽宁静,不少像贺婴宁这样的千金,每个月总要来个三五天,只当作散心解闷,修身养性。
可是今天,兰芝雅苑却一派肃杀,乱得不成样子。
据说,狼牙七纵懒得穿门过户,是直接从南边稍矮的蔷薇院墙打马而入的,只冲得花木倒折无数,几个平时担任礼仪教导的女先生都被抽了几鞭。贺婴宁所寄寓的小楼门窗全被捣毁,守门的嬷嬷、服侍的妇人,还有贺婴宁贴身两个小丫头全被一刀砍下首级,只留下十三具血淋淋的尸体。理所当然的,各家的小姐纷纷离去,一时之间车马拥挤,下人们壅塞于道,那些闻讯赶来接妹子的兄长们自然脾气也不太好,都是指挥下人随手乱砸——贺家坐镇南门,近年来军武第一,谁也惹不起,更何况贺家这领头一砸,确实也暗合了不少人的心意——这鬼地方确实欠砸,而且就应该砸给某些平日不敢轻易忤逆的人看看。
贺家人做得虽然粗暴,却落不下什么话柄。自家的女儿,被人轻易欺侮了,首先是自家奴才们看护不利,斩;贺家的小姐,托付到了兰芝雅院,却出了这样的事情,兰芝雅院失职失责,砸;最后才是向齐家表示表示,那一枚狼骨封印,就是问罪的意思——按照道理说,齐清铮年纪还小不懂事,贺夫人已经去找过齐夫人,该送上人头赔不是的,当是齐家才对。
齐夫人这个礼数没有尽到,儿女间的小事又总不至于惊动贺将军向齐丞相兴师问罪,所以也就不管齐清铮年纪大还是年纪小,既然是长子,就得出来交代一声。
齐清铮站在了小楼前,握着马鞭的手心沁出冷汗来——他这才知道,这个祸闯得当真不小。
风从背后吹来,裹着斗篷紧紧卷着身体,齐清铮没有下马,举目四望——兰芝雅院里他的“熟人”并不少,以前有时候翻墙钻进来、被人抓个正着的时候,那些人有时候还和他轻轻开几句玩笑,打趣点什么,可是现在,那些“熟人”都不见了,她们的脸全都变得陌生而疏远,偶尔目光对接,既没有责怪和仇视,也没有同情与亲昵,就好像……每个人都在一个清晨忽然发觉:终于是这样了,原本就是这样的。
满园花木翻折,残根下露出黑土,这里不少花草都是名品,全都细细培植了五年,有些还没来得及等到花期,就再也不能怒放了。
风吹过,更大了些,残花败枝被大风挟着,裹着尘土从远到近一路扑面而来,或许是风沙入眼,齐清铮一时有些恍惚,他默默站着,默默看着——一阵风过,就是一阵荒芜,似乎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撕去一面喧嚣欢闹、满是衣香鬓影的幻影,露出舞台之后的真实世界来。
马是良马,是他最喜欢的那匹“如隙”,是阿福哥一眼挑中,亲手调教了带给他的。他小时候不喜欢骑马,总觉得没有撒开腿跑自由自在,阿福哥很少勉强他,那一次却半逼半哄地带着他学了。他还记得当时阿福哥跳下马,让他自己控缰的感觉——马越跑越快,阿福哥的声音越来越远:阿铮,快些,再快!不许停,别回头!走你的!不回头就摔不下来!
他是很好的骑手,一次都没有摔下来过,他只是拖延着不肯上去,一旦熟悉了驾驭的感觉,他就不想再下来。
尸车被赶来了,拉车的都是矮脚驼马,那些驼马慢而平稳,鞭打也不会更快,负重也不会更慢,永远迈着同样的步子向前。一小队城戍队卫兵拿着簿子,清点着尸体,与几个在场的女先生小声交谈。
齐清铮原先最怕和城戍队的打交道,他总是爱闯祸,一听见他们的铃声哨子就撒腿狂跑,生怕被抓住了训斥一番,或者是被人捅给母亲责打一番。可这一回他忽然就不怕了,他打马上前,鞭梢挑起一方尸布,也不打招呼,直接问:“这些尸体怎么处置?”
奇怪的是那些城戍队的卫兵口吻也变得恭敬:“回少爷,这些要拉到南郊埋了。”
“那这些呢?”齐清铮随手指了指兰芝雅院里的满目狼藉。
“这……这要报备给上头裁定。”
“贺家来的是哪一个?”
“是贺佩瑜贺少将军。”
“贺婴宁跟他走了?”
“是。”
“贺婴宁还来这里干什么?她不是应该在家好好呆着吗?”
“齐少爷,贺小姐有些箱奁书本放在院子里头。”卫兵看了女先生一眼,女先生低着头过来代为解释说:“贺小姐在这儿读了两年书,临走的时候想和大家打个招呼。或许少将军就是为这个恼的,有人听见少将军训斥小姐,骂她怎么不知羞耻还敢过来。”
“呵。”齐清铮一声冷笑,他不开口,别人也不敢开口。
卫兵等了许久,才小心翼翼问:“少爷还有什么示下?”
齐清铮摇摇头:“贺佩瑜去哪里了?”
“回少爷,这时候少将军应该在狼牙校场。”
齐清铮挥挥手:“行了,你们走吧。”
卫兵点头,就要离开。
齐清铮探下半个身子,忽然招呼:“喂!”
卫兵回头:“少爷还有什么吩咐?”
齐清铮笑了笑:“你认识我?”
这问话太突兀了,卫兵不知道如何回答,有些不知所措:“小人怎么敢……怎么会……这……长相城里,谁不……这……”
“我好像给你们惹过不少麻烦。”齐清铮自顾自地说下去,“每次你们大咋呼小叫唤地跑过来,我都以为你们要抓我。原来是我想多了,是不是?”
卫兵更加不知所措,噗通就跪了下去。
“行啦行啦,你们走吧。”齐清铮坐直了腰板,看着卫兵仓皇如逃跑的步子,忽然就哈哈大笑起来。
他笑得像喝醉了一样,越笑越大声,越笑越放肆,笑着笑着,咬牙猛踢马腹,如隙没有被这么重重催过,扬蹄向前直冲,齐清铮纵马经过女先生身边时,也不转头,大声问:“秦老师,你恨贺佩瑜吗?”
女先生低着头:“不敢。”
齐清铮狠狠一甩头,勒马:“那你恨我吗?”
女先生还是低着头,迟疑了一会儿:“不恨。”
齐清铮转过头,怔怔地望着她。
那女先生始终低着头:“这风一起,木兰江的秋汛就该停了。齐少爷,我是教风象的,今天本来该讲《风变》的,呵,这是我任期内的最后一堂课了,贺婴宁她很喜欢听的。”她慢慢走过来,从袖袋里抽出本册子,双手递过去,很是郑重:“兰芝雅院从今以后不复存在了,齐少爷,您把这本笔记捎给婴宁吧,替我转告她——如果看不到风,还可以听,风有风谱,远缓而后疾的,是劲风,刚猛且持久;远疾而后缓的,是疾风,稍乱则平息。风变的时候,不要惊慌,知道它从哪里来,为什么来,就知道应该怎么办了。”
齐清铮双手接过册子,回答得同样郑重:“秦老师,贺婴宁恐怕很快就要嫁人了,您的那些学生,一辈子都不会为风变惊慌。”
“齐丞相聘请我来,是教《风象》的,并不是教《礼仪》的。”女先生静静站着:“她们嫁人也好,封诰也好,在九重深宫也好,在破屋陋巷也好,礼仪与规范,白昼里总会用尽,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风还是在的。”
她点了点头致意,慢慢走开。
齐清铮在她身后叫:“秦老师,您认识我父亲?”
“是的,认识。还是在很年轻的时候,那时候他去过青城,我们曾经是同学。”女先生略停了停:“如果方便,请替我转告令尊,就说我回去了,不再向他辞行。”
“喂!你!”齐清铮扳鞍就要下马,他有很多话想问,却终究什么都没有问出来。
“少爷?少爷?”家喜挥舞着巴掌,在他眼前晃了晃:“您这是怎么啦?那女先生少说四十岁了,您不会也看上了吧?”
“不许胡说。”齐清铮抓了抓头发:“这他妈叫什么事啊!我都这么长了十五年了,昨天晚上忽然发现快不认识阿福哥了,今天一大清早发现快不认识我自己了,这刚刚又发现连我爹都不认识了,哎哟,糊涂死我了。”
“少爷,您在这想也想不出个头绪来,您看咱们是回去哪,还是……”
“去狼牙校场。”齐清铮踢了踢马:“不管他们找的是谁,既然是我惹的麻烦,总要我亲自来解决。”
他打马,从兰芝雅院南墙被踩踏出的豁口处一跃而出。家喜也打马,保持着一个马身的距离,紧紧跟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