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先尧
我常常想,假如时光倒退一千三百年,在唐朝的某一天,像今天的诗人一样,我们也组织那么一次诗人笔会,而将李白、杜甫、王维,聚集在成都的某个大酒店,饮酒赋诗,品茗论道,那将是怎样的一道人文景观?有“诗仙”之称的李白是四川江油人,在成都开笔会,算是东道主,话自然应该多一些。有“诗佛”之称的王维祖籍山西祁县,潜心修佛,又随俗浮沉,长期过着半官半隐的生活,远道而来,车马劳顿,稍显疲惫,话也许会少一些。而被后世尊称为“诗圣”的杜甫乃河南巩县人,一生怀才不遇,忧国忧民,此时客居成都,算是半个东道主,但因为是诗坛晚辈,话的多少或许正介于李白与王维之间。
我对三位大师在这次笔会中,能否写出留芳千古的旷世之作,并无多少兴趣。我感兴趣的是,这样一个笔会所能带来的语言奇观。三位诗人,一个操江油四川话,一个操祁县山西话,一个操巩县河南话。因为客居成都多年,品茗论道中,操巩县河南话的杜甫也许偶尔会夹杂一两句成都话。但可以肯定,他们绝对不会说普通话,这不是因为他们个个才高八斗,不普通,也不是因为他们对普通话不屑一顾,而是那时候压根儿就没有什么普通话。对于三位诗人,方言就是他们响当当的身份证。他们终生怀揣着这个身份证,也终生怀揣着各自的故乡。
对于方言等同于故乡的说法,我的好友、诗人席永君曾在一首名为《脱口而出的故乡》中,深情而颇有些执拗地写道:
故乡并未在各处沦陷
此刻,她就在我的血液里
在我脱口而出的方言中
当我隔着两杯蒙顶甘露
对你说:“我爱你!”
我同时说出了故乡的天空
山峦、田野和流水
甚至,还说出了老屋前那棵
枝繁叶茂的构树
夏天,浓荫里清凉的蝉鸣
循指见月,方言即故乡
将我的每一句话放大
都是一张故乡的版图
如鲠在喉的故乡
深思熟虑,或脱口而出
“请讲普通话!”在我们今天的大多数社交场合中,如果对方说方言,我们总是这样彬彬有礼地提醒对方。曾几何时,方言就在这样看似彬彬有礼、温情脉脉的“语言霸权”中被冷落了,渐渐变得羞怯,变得不好意思,变得不合时宜,变得不敢登大雅之堂。哪一方水土,养哪一方人。哪一方水土,也同样孕育并产生哪一种方言。方言的魅力是无穷的,捍卫方言,就是捍卫我们各自的故乡。
诗人用诗作呼吁大家捍卫方言,捍卫各自的在城市化进程中逐渐沦陷的故乡。而成都本土作家马骥不仅长期以来以川籍作家李劼人为楷模,在自己的写作中自觉运用方言,实践方言,用成都方言创作了《散打笑星》《李伯清夜话》《成都故事》等诸多作品。今次,更顺藤摸瓜,索性深入到方言的腹地,像打捞满载珍宝的沉船一样,认真地研究起方言来。《成都方言》便是他多年来的研究成果。
改革开放以来,我们的图书出版业可以说是十分繁荣的,但有关方言,尤其是四川方言、成都方言的书却寥若晨星。也许孤陋寡闻,这些年来,笔者仅见两部研究四川方言的书,一部是上世纪80年代,四川省社会科学院出版社出版的《成都话方言词典》(多人编写),一部是2002年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四川方言与民俗》(黄尚军著)。马骥编撰的《成都方言》在总结前人研究方言成果的基础上,无疑填补了一些空白。这些空白的填补表现为,该书查找词语极为方便,特色为四个字“简单明了”,读者翻阅一目了然,为热爱成都、喜欢(学)讲成都话的人免去了许多麻烦和苦恼,实乃不可多得的参考书籍。
矮 ai ①低人一等:我们凭啥子要~人一等嘛?②形容身材短小:“~是~,经得踩;高是高,当柴烧。”语出成都童谣,后接:“瘦是瘦,有肌肉;凶是凶,临时工。”③少:我的工资比别人~一节。④低下去,跪下:咋整来~起说了喃?
矮冬瓜 aidonggua ①指个子矮小的人:看坝坝戏,~些掽不上潮。②巴蜀笑星林小东的绰号:~演的“滚灯儿”那才叫绝!
矮一篾块儿 aiyimikuair 就差那么一点:郑浩考大学,就矮那么一篾块儿没拈到“伙食”。篾块儿:竹篾条,喻指厚度。又为“矮一篾筷”。
从《成都方言》中,随手摘录几条以“矮”字打头的方言,真是让人忍俊不禁,爱不释手。这些宝石一样的方言,不应该沉埋于历史的泥沙之中。正如作者在“说明”中所言:“从非遗文化的角度上讲,口口传授的东西更应该加以保护传承;从语言活性上看,成都的这些方言词语,皆有可能有朝一日待汉字重新修订时被纳入正式版本。”作为老友,我十分理解作者的良苦用心。
今夜,当我和马骥的《成都方言》相见甚欢,并在书中一条条鲜活的方言的引领下,回到陌生而诗意的故乡,请允许我同样彬彬有礼地说:“普通话,请绕道!”在现实生活中,强大的普通话蚕食了我们太多的语言空间,而一个文化多元的社会理应容纳那些弱势的方言。在此,我要和大家分享一个秘密,那就是,在梦中我永远只讲方言,在梦中我只用方言思想,那是一个既容纳普通话,更坚守方言的自由王国。
2012年初夏,于锦城西
(甄先尧,文化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