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天空蔚蓝而深远,一丝丝的微风夹杂着蝉鸣轻拂过绿阴繁盛的杨树与柳树,空气中热烈地传递着一波波透明的震颤,周围的一切都在散发着生命的热力。
父亲的墓边青草茂密,前年种下的几棵玫瑰正在阳光下吐露硕大的白色的花朵。
我与露风禅在墓前沉默地坐了一会儿后,我从包里拿出一瓶依云,扭开盖子倒了一些水在墓碑前的一只青色瓷碗里,然后起身摘下一朵玫瑰把花瓣一片片地扯下洒在水上。父亲生前一直都很喜欢花,也是个种花的好手。
接着我拿出纸巾蘸了一些水蹲下,慢慢地擦拭着墓碑上的每一个字。露风禅耐心地踞坐在一边,目光温煦地看着我做着这些。
四周是这样地静,几乎能听到草的呼吸与我腹中已有三个月的小天使的歌唱,一股热流蓦地涌上了我的眼睛。在眼泪如水晶般的交烁中,我看到了父亲的微笑。
婚后的日子表面看上去没有多大的变化,我与哲还是像以前那样住在我们温馨可爱的公寓里,每天他去他的公司,我去我的店。
但成为人妻后那种无法描述的甜蜜感,每时每刻都浓郁而稳定地飘在空气里。早晨一睁开眼睛看到躺在身边的哲,我就为自己已成为这个男人的妻子这样一个事实而感到惊讶。我都会做一下深呼吸,浮上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暗暗感谢上天赐给了我这一切,而我就是世界上最幸运的女人。就算是一样地相亲相爱,但做了一个男人的妻子与做他的女友,还是有着天壤之别,决不是在同一个级别上。
哲依旧很忙碌,我则减少了一些在店里的时间,眼看着肚子在一天天地鼓起来,我有些紧张,但更多地还是兴奋。还是准时地去医院做检查,医生说一切都很正常。
现在每天我都尽量给自己多些休息,早早上床睡觉。电脑电视都比以前少看了很多,据说这些东西发出的辐射不利于胎儿的成长。受阿sa的怂恿我开始考虑报名参加一个孕妇瑜珈班。
露风禅则多少又恢复了最初来到我家时的打坐习惯。它常常独自坐在大露台上,长久地凝望着偶尔有小鸟飞过的天空,或者透过栏杆看着楼下街道上的车辆与行人。也许有那么一刻它突然想起了从前在街上的流浪生活?
母亲近期从奥地利来电话说,离婚手续已快办完,之后就来上海。而这次回来后就打算永久地住下去,再也不走了。
父亲虽然没有像以前那样频繁地出现,但偶尔地还是会通过露风禅或梦或在我脑子里写字的方式与我交流一下。他与我聊到了几件重要的事,包括那次我从上海出发一路跋涉到川西的旅途上我所见证到的四条人生真谛,我在旅途上遇到的那几个人与我的前世渊源与纠葛,还有就是十三年前导致他离开这个世界的车祸肇事者,最后则是一个关于我未出生孩子的预言。
他说在那次旅途上我从资助李方大学四年学费与生活费的这件事上见证了一点人生真谛:善良,尽管他一开始的行为对我不诚实,但我以善良的本性慷慨解囊。
接下去遇到的出租车上持刀抢劫,我则体会到了什么是勇敢,能够临危不惧并最终制服了一个罪行累累的在逃通缉犯。
再接下去遇到的和尚被撞一事,我选择的是直面这个意外并留了下来而不是像其他乘客一样一溜了之,从这件事上我见证了什么是正直。
最后我通过重重困难终于找到了哲并与之重归于好,这就是信念。正是信念使我坚持了下来克服障碍走完了整段旅程。父亲强调说这最后一点也是整个旅程的终极意义之所在。一个人必须要有信念,对自己的对他人的对这个世界的信念,否则他就是白白地虚度一生。
而我在旅途上遇到的几个人都曾在前世与我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在某一世,我曾是一个门徒云集的老师,李方就曾是我其中一个学生。他在那一世也是家境贫寒却好学上进,颇受我的器重。
在另外一世,我曾被一凶徒持刀杀害。在那时我是个女子,死的那天刚好是我出嫁的日子,是在随迎亲队伍赶往夫家走到僻静的荒野处时被突然蹿出来的歹徒一刀割断了脖颈。而在去川西的途中遇到的开车歹徒也曾拿刀架在我脖子上,这两个处在不同时间的歹徒其实就是同一个人。父亲说到这里的时候,提醒我我脖子上那道淡淡的胎记就是与上辈子那割断了我脖颈的一刀有关。
然后他并不理会我满脸的惊愕表情,而是忍不住地再次赞扬起我那一夜在车上表现出来的勇气,“那夜通过制服这个在逃通缉犯,你已经把上一世的坏karma在这一世扭转过来了。”他向我担保。
但这个故事还没完。父亲接着告诉我,当时那迎亲队伍见有歹徒早就做鸟兽四处散了,只有一个年轻男子留了下来。他要试图救我时已来不及,但他与歹徒搏斗使歹徒落荒而逃,接下去也是他就地掘了一个坑将我埋了。“他就是,现在的哲!”父亲对我说。而当时死去的我的灵魂曾发誓要来世嫁给他以报他的掩埋之恩。
在这一世,我们果然就做了夫妻。而哲在那一世有一条十分通人性的狗,它每年都会跟着哲在我祭日的时候一起来我的坟前焚香祭奠,毫无疑问,它在这一世就转为了忠心耿耿的可爱的露风禅。
至于那个我在旅途中两次巧遇的唐刚,他曾是我在某一个上辈子里的侍卫。在那一世里我是个公主,因为被一场发生在宫廷里的政治斗争所牵累而遭到流放。那也是一次跋山涉水的从东向西走的漫漫旅途,在之中也是历经了千辛万苦才在最后平安抵达目的地。而为此唐刚一路上忠心耿耿地护卫功不可没,正跟几个月前从上海到川西的旅途上他给了我重要的帮助一样。
而最后那位老和尚在另一个上世里曾是我的师父。当时我只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和尚,非常敬重博学广识的老和尚。但他体弱多病,很快地就到了弥留之际。在那一刻老和尚对我说要找个风水合适的地方好好埋葬他,不要草草了事。我答应并也果真这么做了,难怪在去川西的旅途上我对素昧平生的老和尚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呢。我坚持要在路边一直等到警车与救护车来,而且之后还在火里烧化了他的遗物并保留了他的经书。现在听了父亲的解释才明白。
而最令我吃惊的是父亲主动地提到了那张曾留在他墓前的纸条。他知道上面写着“对不起”三个字,他说他当然知道是谁撞了他,并且在几年前还曾对这个肇事者怒不可遏,但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所以他不打算告诉我那人的名字。
一开始我十分震惊与生气,无法接受父亲完全知情却又拒绝透露那人名字的这一事实,但当父亲再次提到“原谅”这一词时我沉默了下来。
父亲曾说过“原谅”是第五条也是对我来说最难的一条人生真谛,我会从两个意想不到的人身上学到它。现在想来这个车祸肇事者就是在母亲之后我要原谅的第二个人了。当我向父亲求证这一点时,他给了我一个肯定的答复。
“人死不能复生,”父亲继续说,这句话从一个亡灵嘴里说出来,不免有些怪异,“而且我现在另一个世界里很快乐,也很平静,能经常地像这样与你说说话也已满足了。我会继续用一只眼留意你,关注你,保护你,有时也能娱乐你。”说到这里,他笑起来。
我没笑,双眼含着热泪,但我使劲忍着没让眼泪滴下来。如果父亲作为受害者都能如此豁达地看待那出悲剧,我又为什么不能?
我吸了口气,“好吧,我也原谅那个肇事者。”
最后是那个关于我未来孩子的一个预言。父亲果然用一种娱乐的方式编辑了一个梦,在某一晚发送给我。
在梦中我看到我躺在草地上,脖子鼓起如一只大西瓜,然后这个西瓜突然爆裂了。我不觉得痛也不觉得恐惧,而是微笑地看着从西瓜里跳出来一只雪白的小老鼠。它跳到我鼻子上用可爱的声音说它就是我的儿子。我对自己的儿子是只小老鼠有些失望,但它开始对着我唱歌跳舞,还迅速地在草地上挖出了一座地下宫殿,还说它将来会是个国王。“而您,您的子宫将孕育出一个伟大的国王!”小老鼠高举着两只前爪向我庄严地宣告着。
一觉醒来的时候,我还在哈哈大笑,这个梦太逗了。
边上的哲问我笑什么。我止住了笑,认真地对他说:“我们的儿子将会是个了不起的人!”
他吃惊地看着我,仿佛随时都会笑出来。但我脸上的表情一点都不像在开玩笑,他不由得迷惑起来,“可是我们还根本不知道孩子的性别呢。”
“是个儿子,长大了会是个像国王一样的男人!”我发觉自己突然也用着梦中小老鼠那样庄严的口气,不由得又笑起来。
“好极了!”哲干脆鼓起了掌,然后一翻身下了床。他怎么也不会相信这是我死去的父亲传给我的信息。而且按以往的经验来看,我父亲,他往往是对的。
我耸耸肩,也下了床,走进浴室。站在正在用心爱的电动牙刷刷牙的哲的身边,我也开始刷起了牙。我的丈夫肯定还在想着刚才我所说的话,这会儿一边刷牙一边用嘲笑的表情看着我,我以一个鬼脸来回击他。
这时露风禅踱着早晨特有的懒洋洋的方步从浴室门口走了进来,我蹲下去摸了摸它的脑袋,然后继续站在哲的身边刷牙。我想将来找个合适的时机告诉我的丈夫有关我父亲的一切,告诉他我死去的父亲如何在第一次通过一条狗来跟我说话,告诉他我的父亲又是如何与他在另一个世界的外婆一起以一种神奇的方式影响了我们的爱,最后告诉他父亲是多么地爱着我,爱着他,还有我们尚未出生的孩子。
哲已洗漱完毕,走进一边的厨房开始准备早餐。
我扭开水龙头,在哗哗哗的水声里冲洗着牙刷上的白色泡沫。
露风禅已经在客厅里喧闹起来,答答答,是它飞快地从房间的这头跑到那头的声音,乒乓,是它像往常那样撞倒咖啡桌边的藤制报刊篓的声音,嚓嚓嚓,则是它开始撕咬已散落在地板上的报纸的声音。然后,传来了哲从厨房走过去轻声责备着狗的声音。
我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对着镜子浮上一个微笑。
家,这就是我的甜蜜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