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桥头,一个鸡皮鹤发的老太婆坐在那里,只见她头发雪白,却梳成两个大辫子,辫稍还扎着两朵醒目的大红花。要不是一脸皱纹,死气沉沉,从背影看还以为是十八九岁的大姑娘呢。
在老太婆身前是一个黑漆漆的火炉,炉火阴阴,煮着一口大鼎,袅袅的青烟从鼎口升起。老婆婆一双昏黄的老眼望着时聚时散的青烟,就像一个垂暮老人在回忆往昔那些流逝的岁月。
偶尔有阴魂从奈何桥走过来,老婆婆就会一声不响地从大鼎里面舀出一勺汤,嘴里喃喃着:“喝了吧,忘了吧——”
“孟婆婆请了,下官崔命鬼有礼——”一个很突兀的声音响起。
孟婆空洞的目光扫过崔判官堆满笑容的大胖脸上:“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老婆子孤苦伶仃,受不起判官大人的大礼。”声音苍老,张口之际还露出一嘴大黄牙。
你个老不死的——崔判官心里咒骂一声,不过这孟婆在幽冥界的资格极老,据说有了这奈何桥的时候,她就在这里守着,所以崔判官也不敢得罪,嘿嘿笑了几声:“孟婆婆,下官身体不适,麻烦您老给瞧瞧——”
孟婆用手里的勺子敲敲大鼎,依旧用那半死不活的声音道:“喝一碗汤吧——”
崔判官的肚皮差点气爆:迷魂汤还是留着死婆子你自己享用吧。可是转念一想,幽冥界本来就少有治病救人的良医,还是不要得罪她为好。
又深深一揖:“实不相瞒,下官是身中剧毒,只有几个月好活,还请婆婆救命。”
“就剩几个月了——老婆子还是送你一大碗汤吧,保管你什么事都忘了,不用再担惊受怕。”孟婆的汤勺已经伸进鼎中。
崔判官忽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扑通一下双膝跪地:“还望婆婆成全——”没法子,小命最重啊,只能委屈一下膝盖喽。
孟婆口中发出一声几乎为不可闻的叹息,然后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掌,抓住崔判官的胳膊,居然开始诊脉。看着她那鸡爪子一般的手指,崔判官身上直起鸡皮疙瘩,不过还是强行忍耐。
“病得不轻啊——”孟婆嘴里嘟哝着,不过心里却十分好笑:这崔命鬼体内哪有什么中毒的迹象,分明是被人给骗了。也好,这厮平日里作威作福,今日落到老婆子手里,定要把他的皮剥下来一层。
还蒙在鼓里的崔判官吓得一哆嗦,颤声问道:“婆婆,可还有治?”
“老婆子是幽冥界第一圣手,自然手到病除,只是这——”孟婆婆心里已经砰砰砰敲起了竹杠。
崔判官倒是有眼色:“婆婆放心,诊金一定多多奉上。”
“诊金就不必了——不过你在酆都城内的几处宅院倒也清静,是不错的养老之地——”孟婆婆狮子大张口,咧嘴一笑,吓人不轻。
肉疼啊肉疼,不过崔判官还是决定挥刀割肉,身外之物不要也罢,只要有命在。于是重重地点点头:“一言为定!”
“小崔你果然明白事理,老婆子承让了。”孟婆婆坐在那里,将手探入裙中,鼓捣一阵,取出一粒黑漆漆的药丸:“幽冥第一解毒丸,可惜卖得贱了——”
崔判官大喜过望,恭恭敬敬将药丸接过来,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嗅,一股怪味直打鼻子,似乎比那个什么秽气丹还难闻。
“饶你奸似鬼,也得喝老娘的洗脚水——呵呵,应该是吃老娘的汗泥水。”孟婆心情舒畅,随便在大腿上搓了一个泥丸子就能换好几个宅子,这买卖好干啊!
崔判官也有点举棋不定,捏着幽冥界第一解毒丸,迟迟不敢送进口中。就在这时,只见奈何桥上人影一晃,显然又来了主顾。
孟婆依旧面无表情地舀乐乐一勺迷魂汤倒进碗里,嘴里念叨着:“喝了吧,忘了吧——”
“忘忧草三分,地火石四分,阴雷土三分,饮之忘忧,好一个忘忧汤!”新来的主顾却不喝汤,反倒是端着碗在鼻子下面嗅了半天,摇晃着特大号的脑袋,大声称赞起来。
当啷一声,孟婆手里的勺子落地,愣愣地看着来人,目光之中精光大盛,哪里还有一点老朽之态。
噗——崔判官手里的幽冥第一解毒丸也落地,骨碌碌滚进奈何桥下的血河之中。
站立在桥头的,正是小欢子,他笑嘻嘻地望着孟婆,然后将手里的一碗汤重新倒回鼎里。
“本官的解毒丸啊——”崔判官一声惨嚎。跟在他身后的鬼子六则幸灾乐祸:有难同当,崔判官果然仗义——不过幽冥界谁不知道孟婆给人喝的是迷魂汤,怎么到了朱大人嘴里就变成忘忧汤了呢。
“君看是忘忧,我看是迷魂。谁能入怀抱,青天和白云。“孟婆口中忽然幽幽道,听在耳中,但觉无比凄婉,有肝肠寸断之感。
小欢子咂咂嘴,然后向孟婆一礼:“婆婆,小子不才,但凭驱驰——“
孟婆脸上忽然笑容绽放,这一刻竟然显得无比慈祥:“你且先进城,婆婆自会找你。”说罢,又捡起勺子,开始招呼主顾。
“判官大人,咱们进城吧。”小欢子笑呵呵地望着崔命鬼。这一趟不虚此行啊,小欢子对于生死之道又有了新的感悟。以前的认识只停留在“生就是生,死就是死”这个层面,二者孤立无援;而在奈何桥下顿悟一月,小欢子终于又进一步,触摸到“生生灭灭,灭灭生生”的天道至理,参悟到了“生就是死,死就是生”的境界。就算是再遇上饭桶和尚,他也有信心施展出阴阳生死轮困住对方,赢得跑路的时间。
等他从顿悟中醒来,却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置身于奈何桥上,于是一路走来,正好看到崔判官吃药,就耍了个小手段,将丹药滚落血河。
至于孟婆的迷魂汤,小欢子则是根据述异志上面的记载随口而言,但是对于孟婆来说,却是惊人之语。因为迄今为止,能够辨别出忘忧汤的,小欢子是第二个。
最尴尬的则是崔判官,好端端一粒解毒丸却飞了,还要继续受制于人。嘎巴几下嘴,他决定再讨一粒:“孟婆婆,一事不烦二主,还望——”
没等他说完,孟婆就不耐烦地挥挥手:“没了,除了下毒之人,恐怕无人可解——记着回头将那些房舍都转入老婆子的名下!”
崔判官大感冤枉:“本官没吃——”
“吃不吃跟老婆子无关,反正丹药是在你手中,若是言而无信,休怪老婆子不讲情面!”孟婆既然跟小欢子有约,也就猜出他就是假意给崔判官下毒之人,当然不会再搅局。
“本官我——我——”崔判官我我了半天,最后一跺脚,愤然而去。虽然他是冥王的小舅子,可是连冥王都对孟婆尊敬有加,他这个哑巴亏也只能自己吃了。
一行人来到城门之下,只见门洞上悬着“酆都城”三个大字,鬼气森森,而且还翻滚流转,里面似乎禁锢着无数阴魂。向崔判官问了一下,还真是如此,里面都是穷凶极恶的恶鬼,小欢子听了,也不觉愕然。
把手城门的鬼卒见了崔判官,当即点头哈腰地问好,自然也就免去了盘查。到了此刻,崔判官腆着大肚子,威风十足,看也不看那些鬼卒,径直入城。
酆都城的布局跟人间界的城池类似,只不过规模不知大了多少,街道上鬼来鬼往,大多寂静无声,相比人间的繁华,这里则多了几分死寂。
虽然小欢子很想将肥鸟和小青蛙他们叫出来见识一番,不过想想肥鸟这个惹祸精,还是将这个想法扼杀,冥王脚下,少惹事为妙。
一路走去,街道两边居然也有一些店铺,小欢子见了大喜,决定安顿下来之后一定要好好搜刮一番,幽冥界的特产,拿回人间界估计都是宝贝。而且修道以来,小欢子最好猎奇,更希望能划拉一些好玩好用的东西回去送人。
在一处大宅子前面,崔判官停住脚步:“朱大人,这里就是下官的府第,暂且安身可好?”
小欢子自然没有意见,在酆都城转了半天,唯独没看见有客栈,当然要有个落脚之地。再说有崔判官的招牌,也可减少麻烦。
崔判官一直执掌生杀大权,所以对于掌握着他生死命运的小欢子当然恭敬,将最好的房间腾出来,又安排鬼卒精心准备用具,一切就绪之后,这才去冥王殿交差,顺便翻翻冥典这部鬼书,看看有没有运气查找到阴烛草的所在。
而小欢子则在鬼子六的陪同下,在城内逛逛店铺。鬼子六极有眼色,直接将小欢子领到一家名为“冥珍阁”的地方,这里是整个酆都城里面最大的一家店铺,货色齐整。
冥珍阁是黑漆漆的一座大楼,占地极广,共有四层,光是大门就有好几个,门口大鬼小鬼往来不绝,看样子生意兴隆,而且还有全副盔甲的冥兵在四周游荡警戒。
“这家店铺很有后台啊——”小欢子久历市井,自然知晓其中的关窍。
鬼子六向四下里望望,然后附在小欢子耳边道:“这里的幕后老板就是冥王夫人啊。”
“原来如此,难怪难怪。”小欢子嘿嘿两声,觉得幽冥界除了阴气较重之外,倒也和人间界没有太大的区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