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8月2日下午5时15分,我接到哥哥打来的电话,父亲去世了。
父亲是坐在椅子上突然去世的。那天,父亲很健谈,思路也很清晰,他和亲人邻里聊着天,回忆着他的一生,逐个谈论着他的子女。临近傍晚,父亲突然就离开了,因瓣膜性心脏病。母亲说,父亲走得好快,没有什么预兆,没有任何痛苦,没有一丝忧伤或恐慌。
接到电话的一刹那,我就知道我的精神世界坍塌了半边。这一直以来是我最担心的事,我总是害怕父亲会突然离我们而去,在我的心灵还缺乏足够的承受力之前就离开。事实上,在哥哥拨通我手机的一瞬,我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然而,一切还是发生了。
当晚,我踏上北上的列车,往家的方向奔去。王蒙说,“当一个人离开故乡,从此就走在了回家的路上。”这么多年我在外飘泊,自以为“四海为家”,如今才算体会到“回家”的重要。当我踉踉跄跄地跨进家门时,父亲已安详地躺在水晶棺里了。
我跪在父亲的灵前,看着父亲的遗像,那相片还是今年父亲在深圳时我为他拍的,如今我的父亲竟变成了一张无语的照片。看到父亲的名字和“故显考许府××老大人之灵位”联系在一起,那种锥心的疼痛是没有人能体会到的。以前也曾见过不少“××之灵位”,但那都只是一个概念而已,如今当活生生的父亲竟也变成了一樽灵位时,你是怎么也不愿相信和无法接受的。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子女纵有温席卧冰、哭竹成笋的孝心,也难抵生命的无常和定数。尽管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临,也知道棺材其实是每个人最后的“家”,但我依然无法接受父亲离去的现实。我总是想努力找回父亲的身影,但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做“回忆”,因为我再也看不见父亲的音容笑貌,只能在记忆中去抽象地搜寻,那是一种虚无又很无助的感觉。
哥哥说,父亲走的那天,做了一件异样的事:突然要求锯掉睡椅的脚架,说太重了搬起来不方便。可这睡椅整整跟了父亲二十多个年头,父亲总是躺在上面乘凉和看电视,小时候也是我嬉戏玩耍的滑梯和摇篮,以前也从未听父亲说过要锯脚架的念头,不知道那天为什么父亲突然坚持要锯掉它。
叔叔还告诉我一件事,在父亲最后一次住院时,父亲听说我知道了他住院的消息后很焦急,父亲说秋洋从来都是挺乐观的,他总是安慰我说没事没事,说我肯定可以活到七十多岁,这一次他听说我住了院却格外焦急,看样子……这一关我是过不去了。说着父亲就落下了眼泪。
和父亲最后一次通话,是我远在新疆,也是我生日的前一天晚上。哥哥拔通了我的手机,爸爸、妈妈都先后和我说了话,祝我生日快乐,让我在外面注意安全。那天父亲刚从医院出来,从声音听起来他的精神很不错,像是病情好转了不少。
和父亲的最后一次见面,已是半年前。我接父母来深圳住了两个多月,回家时送他们上火车。在临分别的一刻,父亲望着我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我想他老人家是预感了这可能是我们父子俩的最后一次见面,可我却没有想到也不敢想呀,我只是故作潇洒地拍了拍父亲的肩头,竟然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
父亲是在酷热中离去的。近一个月来,湖南持续高温,气温一直在39、40度左右,有时甚至达到41度,且久旱无雨。父亲说,“我这一辈子没做过坏事,不要死在这个时候,连累了亲戚和父老乡亲。”但父亲还是没能挺过这该死的天气。
出殡那天,父亲的灵柩抬出家门的一刹那,突然北风呼啸,暴雨倾盆,这是三十多天来的第一场雨,我想是老天撒下了同情之泪,为我的父亲痛哭送行的。十多分钟后,天空放晴,父亲的灵柩得以抬上了山。
父亲安葬在月形山上,父亲生前亲自挑选好了自己的归宿,并作了精心的布置。父亲的墓地三面都是茂盛的竹子,也正符合他老人家一生的写照。临回深圳前,我在父亲的坟前徘徊,让我又想起了“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使人瘦,无竹让人俗”的诗句。
有位作家说过,“一个人无论多大年纪,当他失去了父母,也就成了孤儿。”失去了父亲,我也就成了半个孤儿。没有了父亲的日子,让我体会到了亲情和传统的重要,也学会了接受现实,更悟出了生命的无常,原本就是生活的真相。
记得两年前曾看过同事写的一本书,独对其中追忆父亲的一篇印象深刻。在文章的结尾,她说在父亲去世后的一段日子里,时常会听到人群中有父亲喊自己的名字,可回过头来却不见父亲的身影。当时我曾为这段文字和亲情而落泪。
8月17日凌晨,我梦见了父亲。不是回忆,而是真的梦见父亲又重新回到了我们身边。虽然言语很少,精神也不够饱满,但他同家人一起吃饭,轻声地跟我们说话。我在梦里反复地问自己:父亲真的又回来了吗?父亲真的复活了吗?!梦里的回答是肯定的,那种感觉真好,有一种在人绝望之后重获新生的喜悦。
但那终究只是一场梦,清晨醒来,才发觉泪水已湿了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