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宛汀骤然得封,于六宫诸人又是一连多日的谈资,羡慕她骤然晋封的人固然是不少,只是众说纷纭,既有破格晋封、逾越祖制一说,也有来日恩宠必盛一说,还有人认为傅宛汀得封不过是看了宜妃的面子而已。
然而,此后一连数日,弈澹常常召了傅宛汀去关雎宫弹奏箜篌,不久便又晋了正七品的娘子,赐号芙蕖,更是赏下了主位娘娘才许用的步辇。
听竹息绘声绘色说起后宫诸人的嫉妒,朱成璧却只淡淡一笑:“不过十数日,便从小小的宫女一跃成了芙蕖娘子,真当是盛宠。”
竹息轻嗤一声,笑道:“娘娘太看得起那芙蕖娘子了,这十数日来,这位新宠可只侍寝了一回呢。皇上是喜欢她的箜篌罢了,可不是喜欢她这个人。话说回来,奴婢听积云说起,这几日皇上颇有兴致,拿了“长相守”与“长相思”出来,皇上与舒贵妃琴瑟和谐不错,却只叫芙蕖娘子远远在后面伴奏罢了。”
竹息微微一顿,笑意愈发浓烈:“娘娘可知芙蕖娘子的封号是从何而来?皇上赞她的箜篌‘芙蓉泣露香兰笑’,所以才给了这个赐号呢。”
竹语正好打了帘子端了些时鲜的瓜果进来,闻言掌不住失笑:“‘芙蓉泣露香兰笑’么,怕是芙蕖娘子的弹奏再怎么‘泣露’,也只为博得皇上心中的香兰——舒贵妃一笑罢了呢!”
朱成璧亦是失笑:“你的眼光倒是精准,只是话忒毒了罢。”语毕微微沉思道,“芙蕖娘子也是可怜,若说皇上不宠她,确实也没有哪一个妃嫔像他这般能连升几级的,但若要说皇上宠她……”朱成璧沉沉叹气,“她如今只不过沦为了摆设一般,从前是尚仪局的司乐,如今只是关雎宫的司乐罢了。”
竹息眉心微蹙:“不过,她倒不似那一味争风吃醋之人,人前人后总是客客气气的,皇上唤她去关雎宫她便去,让她回隐月阁她便回,从来不生出什么事端来,奴婢倒是担心宜妃娘娘会不畅快呢。”
朱成璧啜饮一口雪顶含翠,悠悠道:“宜妃眼见宫中妃嫔不多,皇上又无意选秀,便只能出了这道计策,只可惜,就是有十个芙蕖娘子,也分不了舒贵妃的宠爱。”朱成璧以手支颐,懒懒望向窗外,轻轻道,“这样也好,早早让宜妃死了这条心,她便知道,舒贵妃只要在这紫奥城一日,君恩便不会出了关雎宫去。”
月华似水,凉风袭袭,傅宛汀疲倦地坐在轿撵上,四个小内监四平八稳地抬着轿撵往隐月阁而去,随行的掌事女官寒玉眉心微蹙,抱怨道:“小主您今日身子不舒服,却为什么不跟皇上说呢,偏偏皇上兴致又高,叫弹了这么久的箜篌,小主可不是累坏了。”
傅宛汀慢慢揉着发酸的手腕,轻轻道:“今日是八月十四了,明天皇上就要和舒贵妃去桐花台,故而今晚兴致高些,我若告了身子不适,岂非扫了皇上的兴致?再说,累一点也是无妨,左不过明天好好休息着便是了。”
寒玉闻言越发是不满,嘟哝着道:“小主就是性子太好,若换了我,必去求了宜妃娘娘做主才是。”
傅宛汀哑然失笑:“寒玉,整个尚仪局就属你最了解我,我便是这样的性子,又怎会去求宜妃娘娘?况且,就算我去了披香殿,宜妃娘娘也只会说我没用罢了……”一语未必,轿辇一个猛烈颠簸,傅宛汀一个不稳,几乎是整个人向前冲了出去,寒玉大惊失色,忙赶上前去挡在轿撵的出口,谁知傅宛汀去势太猛,两个人竟是一同摔在了地上。
寒玉吓得面无人色,也顾不得自己,忙回头去看傅宛汀:“小主!小主!”
傅宛汀脸色苍白,右脚跟疼得钻心,勉强道:“我没事。”
寒玉抚一抚胸口,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臂也划了一道口子,正殷殷渗出血来,不由更为惊恐,若没有自己挡的这一下,焉不知会出怎样的乱子?
寒玉转首怒道:“糊涂东西!你们是怎么抬的轿子!”
为首的一个内监也是吓得满头大汗,慌忙跪下道:“小主息怒,奴才们****走的都是这条路,向来没出过差错,谁知道今日竟会滑了脚……”
寒玉勃然大怒:“你们是推卸责任,还是轻慢我们小主,小心我去禀报了宜妃娘娘,将你们全都发落去暴室!”
那内监叩首不止,哀求道:“小主饶命,许是今天下了一整天的雨,路上有些打滑,所以奴才们才不当心……”
寒玉狠狠剜他一眼,转身去扶傅宛汀起身,傅宛汀却是“呀”的一声,右腿是越发颤得厉害,寒玉忙去查看,不由是倒吸一口冷气,原来,傅宛汀的右脚跟已是高高地肿起,甚为可怖,那内监见状忙道:“不如扶了小主上轿撵,奴才们给抬回隐月阁吧。”
“小主站都站不起来,如何上轿撵,再说,你们出了这样大的差错,叫我如何放心让你们抬着小主?”寒玉怒目圆睁,恨不得将他们责打一番才解气,却听一把沉静的男声响起:“既然不放心,那微臣便背小主回隐月阁如何?”
傅宛汀听得这声音便是一愣,转首却见孙传宗恭敬地站在身后不远,见傅宛汀回首,只淡淡一笑:“小主安好。”
傅宛汀眸中似有薄雾弥漫,低低道:“是你。”
寒玉微微惊愕,抿了抿嘴,转身斥道:“暂且放过你们一回,你们便先回去罢,小主仁厚,今日之事便当没发生过,若是你们以为小主好欺负,必定禀报了皇上赏你们每人五十大板!”
梁王府,奕渮负手立于书案旁,静静望着墙上的洛神图,画面之中,唯见平山清旷、墨色浑润,洛神乘云徐徐行于浩淼的水波之上,衣袂翩飞,神情婉转,真真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洛神回眸,嫣然百态,其意空灵,其境深远,曾经的那个人,如今,便连回眸睇向自己的机会都少之又少。奕渮转身望向窗外,月盘渐满,明日,便是八月十五,一向认为自己行事果敢、不留迟疑,但面对江承宇的计策,却是数日的徘徊。
直到现在,江承宇的话语犹在耳边盘旋,是了,今晚便是最后的契机,若是生生错过,便是难再有第二次机会了,桐花台倒塌,所有的罪过便可由陈正则一人承担,皇帝暴毙,自己身担监国之责,便是等同于将帝位牢牢握于手心,只是,璧儿怎么办?立她为后么?群臣皇亲是否答应是其次,她自己却是一定不会应允的,为了玄淩,她只怕会做出自己都想不到的事情来。奕渮咬了牙关沉思,不知觉,手心早已是薄薄地出了一层汗。
奕渮低低一叹,璧儿啊,按照你的性子,若要在我与玄淩之间舍其一,无论对你,还是对我,都是最残忍的事情吧。
心中正在烦乱,却听有轻轻的敲门声,奕渮不耐烦道:“进来。”
却是正妃徐徽音曼步进来,微微屈膝:“王爷,梁太医亲自送了补药来。”
奕渮微微一怔:“就说我歇下了,让他先回去罢。”
徐徽音答了声是,垂眸道:“王爷还请早些歇息。”
眸光微转,徐徽音的背影,跟朱成璧真的好像,奕渮几步上前,猛地将徐徽音揽入怀中:“你别走。”
徐徽音苦苦一笑,似要挣脱:“王爷,我不是她。”
奕渮一愣,心中有滔滔江水在翻腾:“你为什么从不怪我。”
徐徽音一点一点掰开奕渮紧紧扣住的手指,徐徐转身迎上奕渮的双眸,忽而轻轻一笑:“因为,这不值得。”
奕渮神色一冷,后退两步,徐徽音却缓缓转身:“王爷无需多虑,妾身于众人身前,只会是温婉贤淑的梁王正妃。妾身余生所求,不过是长宁能嫁个好人家,不至于像妾身这般罢了。”徐徽音踱至门边,又轻轻道,“夜深了,王爷还是添件衣裳为好。”
眼见徐徽音缓缓离开,奕渮静默片刻,狠狠一掌将书案上的茶盏挥落到地上,碧绿色的茶汤和着茶叶在地上蜿蜒流淌,碎裂瓷片的边缘似乎折出一点淡淡的光晕,似那飘摇的微弱烛光。
书案上,“桐花台”三个遒劲大字染了几许茶汤残迹,墨色微微晕染开去,似张牙舞爪的鬼魅直欲扑来。
朱成璧猛地从床上坐起,门外值夜的竹息听得声响,忙推了门进来:“娘娘可是又做了噩梦吗?”
朱成璧握着帕子点一点额头的汗珠,微微叹气:“这两天睡得总是不安稳。”
竹息倒了一盏茶递过去,又换了条松软的帕子给朱成璧,轻轻道:“倒不如请了梁太医为娘娘治几副安神汤来。”
朱成璧眉心微蹙,摆摆手道:“不用,明日皇上与舒贵妃就要去桐花台了,我这个时候唤了太医,倒叫下面的人以为我是为了舒贵妃睡不安稳呢。”
竹息沉默片刻,忍不住抱怨道:“皇上也是越发的糊涂了,成日里在关雎宫便也罢了,连中秋之夜也要与舒贵妃一起去桐花台,这六宫嫔妃的怨气积攒下来,倒要娘娘操心。”
朱成璧责备地看了竹息一眼:“这样的话出了含章宫可不能乱说,没得让有心之人听了去!”
竹息忙道一声不敢,只是叹口气道:“舒贵妃也该知道集宠于一身便是集怨于一身的道理,怎的也不劝说皇上几句。”竹息觑一眼朱成璧,轻轻道,“或许,是她自己想这样做,好为太子之位争取筹码呢?”
朱成璧沉思片刻,冷冷道:“舒贵妃虽不是这样的人,但就怕某些人有心撺掇了她有这样的念头罢了。”
竹息心下一动:“娘娘是说阮延年?”
朱成璧一点一点抚平锦被的褶皱:“不论是谁,只要挡了本宫的路,本宫遇神杀神、遇鬼杀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