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宁三十七年七月初九,京城,暖风吹拂、香花缤纷,正是季夏之末的好天气,正深得皇帝信任的皇八子魏王周奕澹便在这一日迎娶太学礼官朱厚堂次女朱成璧为庶妃,因为皇帝与淑妃甚为喜欢这门亲事,魏王便以迎娶侧妃之礼迎朱成璧入府。
吉时已到,那敲锣打鼓的仪仗队正浩浩荡荡从朱府向魏王府而去。
闵琼脂与闵琼萝从那熙熙攘攘看热闹的人群中钻出来,慢慢向仪仗队靠过去,这样的吉利日子,总能讨到不少银子,如此,一连几日的饭食便都有着落了。
突然“嘶”的一声马鸣,不知是哪里来的一匹受惊的马风驰电掣奔了过来,眼看便要撞到琼脂与琼萝,突然间,一个身影猛地冲了过来,用力一推,便将吓呆了的姐妹俩推了出去。现场便是一番混乱,连着仪仗队也停了下来。
朱成璧掀开帘子,沉着脸不耐烦道:“怎么回事?”
陪嫁侍女朱蕉娇气微喘,狠狠瞪了一眼跌坐在地上的闵琼脂与闵琼萝,方才施施然回道:“小姐,是两个小乞丐呢!”
朱成璧扫了一眼,见两个身形单薄、衣裳破烂的小姑娘正瑟瑟发抖地坐在地上,冷笑道:“你们俩胆子倒是大得很。”
闵琼脂见一名衣裳华贵、满头珠翠的婚服女子正在问话,晓得是今日出嫁的朱府二小姐,忙跪下来叩头不止:“小姐饶命啊!”
朱成璧不予理会,只悠悠道:“若我不饶你们呢?”
闵琼脂双肩微颤,哀哀恳求道:“若小姐着恼,贱民一条贱命任由您做主,还请放了我妹妹吧。”
朱成璧微微一愣:“你可是甘愿拿自己的命来换妹妹的命么?”
闵琼脂心一横,大声道:“是!”
朱成璧颇有些感慨,点点头道:“姐妹情深,真是难得,朱蕉,把她们带上。”语毕,朱成璧不顾朱蕉的微微惊愕,又道,“你与连翘皆是我的陪嫁,身份尊贵,若是有什么粗活,大可以让她们去做。”
闵尚食猛然惊醒,晓得又梦到了十九年前的场景,捂着额头稍稍歇了会儿,待到神思清明,便微微支起身子,点燃一枚小小的花烛,静静望着摇曳的烛火出神,自从皇后被禁足,这几日自己夜夜做梦,平日里在御膳房一众宫女面前无比威严的自己竟显出了不少的倦怠。
是了,十九年了,当初自己到了魏王府不久就同姐姐闵琼脂一起去了膳食房,后来,姐姐得到了舞阳公主的赏识,被带进了公主府伺候,再后来,魏王入继帝位,自己也随着魏王府一众下人入宫,到了御膳房做事。
只是,自那以后,很久很久,琳妃都再也没有找过自己,她便也知道,琳妃是何寓意,多年的历练之下,自己更是清楚,什么话说得,什么话说不得,除了姐姐、朱蕉与连翘,恐怕再没有人知道自己当初是被琳妃捡回了一条性命。
直到半年前,琳妃给了自己一个机会,自己端了精致的午膳去了凤仪宫,却见皇后正为菊湖云影殿的家宴烦恼,自己便知道,最好的时机终于来了。
那道以莲叶作碗的莲子粟米粥让太后大为赞赏,皇帝对皇后的态度也好了不少,皇后对自己甚为满意,如此,自己摇身一变成了御膳房的尚食,掌御膳房大小事宜。
皇后虽对自己有知遇之恩,但是,历来一臣不事二主,自己当然是明白的,况且自己的姐姐如今随侍舞阳长公主的女儿晋康翁主身边,如果不是琳妃与晋康翁主关系不错,只怕连着几年都不能姐妹相见,更何况,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闵尚食缓缓打开床头的抽屉,里面静静卧着一枚小小的香囊,时间久了,这枚香囊也是旧得很了,但是细腻的阵脚、精致的图案却昭示着绣香囊之人的心灵手巧,闵尚食轻轻抚过香囊,有温润的泪意在眼角弥漫,低低唤道:“母亲”。
是了,初到魏王府那一日,琳妃便问自己:“你们叫什么名字?”
“奴婢闵琼脂。”
“奴婢闵琼萝。”
朱成璧臻首轻笑,发鬓的如意蝴蝶点金梅簪垂下的璎珞轻轻一晃:“名字却是不俗,想必你们并非是普通百姓家的出身。”
于是,背上便涔涔出了一层冷汗。
然而,朱成璧却不深究,只是挥了手让她们下去。
原本以为可以平安无事地过一辈子,直到那一日,自己恍惚地站在宫门口,心头突然涌过一阵的激动与兴奋,这里,是母亲曾经呆过的地方啊!闵琼萝望一眼高大的朱墙与金碧辉煌的宫殿,暗暗握紧了拳头,母亲,虽然您嘱咐过我,但是,女儿真的忘不了当年的情景,那一幕,****夜夜都如针一般扎在心头。
离当初含泪的誓言越近一步,自己的言行举止也越发地缜密,欲成大事,必须不让他人寻得一丝错处。
这样的默契与决绝,便让自己心甘情愿地去做琳妃的内线,然而,不管是自己还是琳妃,力量都太过弱小,唯一的办法,便是等。
直到那一日,竹语来了御膳房,这一局,赌上自己的性命,也要搏一回。自己最后一次认真地嘱咐碧禧——她的神情相貌,那样像当年的自己。
这是一场史无前例的阴谋,一旦错一步,便是步步皆输、粉身碎骨,幸好,最终是成功了。
闵尚食站在重华殿外,殿内的丝竹仿若织起一段又一段杀人于无形的魅惑乐曲,生生逼入心魄。闵尚食只觉得心砰砰直跳,直到碧禧端着红枣蜜撞上了凌蕊,心跳倏然停止,那一刻,四周的一切都停滞下来,静得仿佛能看到风的脚步、嗅到风的气息。
十九年,从当初那个懵懂不知天高地厚闯进朱府二小姐出嫁仪仗队的小姑娘,到如今满心杀机的御膳房尚食,十九年的时间,一步步唤醒了自己最初的誓言,从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到可以紧紧握在手中的良机。
凌蕊皱眉看着碧禧慌慌张张跪在地上,但她晓得这是舒贵妃的红枣蜜,出不得差错,一个简单的心思流转,她轻轻拾起了那碎玉青花盏的盖子,又握了帕子擦拭,再细细盖上,而这一盖,最终是葬送了凤仪宫。
一盏红枣蜜,串起了多少人的仇恨与杀机。
至今想起来,闵尚食依旧觉得手心是直冒冷汗,不知是过了多久,终是怔怔的垂下泪来,模模糊糊中,母亲温婉的相貌似乎又隐隐浮现。
隐约想起了前天,琳妃的身子已然好了许多,自己便送了晚膳去含章宫,琳妃笑着夹起一筷水晶鸭子道:“你看人的眼光很精准,碧禧年纪虽小,却是难得的沉稳,你先好好调教着,等过两年本宫便安排了去和妃身边伺候,九殿下还小,昀昭殿日后需要的人手,只会多、不会少。”
闵尚食忙答应着,却见桌旁一位暗紫色云意蝴蝶宫装的命妇紧紧看着自己,那目光,有些悲悯、又似乎有些欣慰。
闵尚食一愣,转而笑吟吟道:“这位姑姑却是眼生。”
琳妃微微一咳,笑道:“是本宫的远房姑母,前几日刚刚进宫,你可以唤她郑姑姑。”
郑姑姑方才回过神来,却也不说话,只朝着自己暖暖一笑,这一笑,却依稀有一点当初母亲的味道。
闵尚食一时间便有些恍惚。
郑姑姑?虽然是有些老的厉害了,脸上的皱纹层层堆叠,右脸颊还有长长的一道伤疤,但是举手投足间的气度与风华却隐隐感觉应该颇有些来历。
倘若是锦衣玉食之人,为何又是保养不善呢?
闵尚食垂下眼帘,母亲仿佛说过,她有一位至交,因为什么缘故而得罪了某位位高权重之人,终究是被灌了毒酒,幸而母亲一早就偷偷在毒酒里掺进去不少绿豆汤,那位至交估计也因此捡回一条性命,后来的事情,就再也不知道了,母亲再也没有见过她,再后来,连母亲也遭到了追杀。
宫里头的事,永远都说不清。
这样愣愣地抱着双膝坐在床头,闵尚食只觉得头脑里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涌现出来,一团乱麻,怎么也理不顺,不过,若真能理顺了,怕是自己的死期也不远了。
身在其位谋其政,身不在其位,知道的太多,离死亡也会越近,大约这也是母亲临死前告诫自己万勿复仇的缘故吧。
但是母亲再怎样劝说,自己还是入了宫,有时候,命运真是喜欢捉弄人。
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想着,不知不觉,天已然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