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宓秀宫,早有不少侍卫守着殿门,神色肃穆,想来已是被交代清楚,直到竹息禀明了是皇帝的旨意后方才放了朱成璧进去。
宓秀宫的掌事女官如圭见朱成璧进来,忙迎上前来请安道:“琳妃娘娘万安,我家娘娘刚刚喝了药睡下呢。”
朱成璧轻轻一笑,转瞬却以凌厉的眼神迫住她,斥责道:“玉厄夫人可是糊涂了吗?本宫是奉了皇上的旨意过来,怎么她是要抗旨不尊,还是蔑视皇上呢?”
如圭甚少见到朱成璧这样的疾言厉色,一时慌得找不着北,踌躇片刻只道:“请娘娘稍候片刻。”便一头进了正殿。
竹息掌不住冷笑:“看看如圭便知道,玉厄夫人是怎样的……”竹息到底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在嘴角冷凝了痛快的笑意。
未几,如圭又迎了出来,换上一副毕恭毕敬的姿态,恭谨地福了一福,道:“夫人请娘娘进去。”
朱成璧也不正眼瞧她,扶了竹息的手臂便翩然进殿,却见玉厄夫人一脸惶恐地坐在床头,因是家常装扮,倒不似平常那般华贵雍容、盛气凌人。
朱成璧面带微笑,款款而来,也不请安,却一把按住了玉厄夫人的手,紧紧迫住她的惊慌失措的双眸:“今日所谈之事,涉及你我二人的性命,还是请无关紧要的人出去吧。”
玉厄夫人微微一愣,也顾不得去恼怒琳妃方才的无礼,只淡淡对如圭道:“你且出去。”
朱成璧看着竹息与如圭恭顺地退了出去,同时也真切地感受到玉厄夫人的左手传来的轻轻颤抖,心中暗暗放了心,还好,玉厄夫人终究是害怕的,如果她此刻是纹丝不动的话,只能证明已是下定决心、意欲鱼死网破,那可就麻烦了。
“夫人这次可是让皇上伤心透了。”朱成璧轻轻道,右手的食指悄悄探到玉厄夫人的手腕下方,感触着脉息传来的微微震动,觑一眼玉厄夫人怔忪的神色,“我且问你,你可期盼着皇帝之位吗?”
如此大逆不道之言,不仅触犯了皇帝,也触犯了玉厄夫人,朱成璧却说得如此轻松,更是着意省去了一句“夫人”的敬称,此种情景,不像是位分各有尊卑的妃嫔之间的对话,更像是亲人间的促膝交谈。
恍惚间,玉厄夫人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母亲,入府前,也是这样的如血黄昏,自己因为不想入那魏王府,赌气跑回寝房蒙上被子躲起来。而母亲,却是头一回严肃认真地坐在床头,按住她的手,语调清越:“瑄儿,这件事不是你能做主的。”
林若瑄用稚嫩的声音表达自己的不满:“哥哥保国卫家,征战沙场,他说过要为我找个好人家,但为什么我要去魏王府!魏王已经有了夫人!我不要当小老婆!”
林夫人用力掰过林若瑄的下巴,看着她完满如一块上好碧玉般的面庞:“正是因为你哥哥保国卫家,为林氏一族的前途和荣誉而战,所以,你也应该做出自己的决断!魏王是最有实力夺取帝位的皇子,倘若他能为帝,他日你便是皇妃!”
林夫人语带魅惑:“你想清楚,是做一个无用之人的嫡妻,还是做一个帝王的妃嫔?”
林若瑄心中微微一动,波澜顿起,做无用之人的嫡妻?还是做帝王的妃嫔?
林夫人轻轻一笑:“更何况,妃嫔之身,若能把握良机,便能登上太后之尊俯视天下苍生。那么,瑄儿,你告诉我,从小争强好胜的你,甘愿舍弃你倾国倾城的容色去卑微地度过一生吗?”
“你是林氏的女儿,你的兄长已经为你铺好了路,那么你便自己去争取。”林夫人抚一抚林若瑄柔软的发鬓,将凌乱的刘海轻轻理顺,“你的哥哥与你,一个将会是国之栋梁,一个将会是天下之母!”
玉厄夫人的心绪又是一荡,仿佛连自己都收不住了,是什么时候,魏王坐在自己的床边,执着自己的手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明明知道这句话,他已经对许多女人说过,明明知道,男人的甜言蜜语,是裹挟着毒药的糖衣炮弹,但是那一刻,面对那个男人的朗朗目光,还是有些沉溺。
又或是什么时候,自己坐在尚是魏王正妃的夏梦娴床头,轻轻调好一碗浮着热气的药茶,笑着说:“汤馥娴已经吃尽了苦头,王妃不必烦恼。”
夏梦娴则虚弱地报之一笑:“若瑄你最贴心。”
但是,不管是夏梦娴还是林若瑄,都不会想到,那一碗碗药茶,早已被林夫人下好了慢性毒药,林若瑄日日服侍在夏梦娴床头,得尽了信任与依赖,直到那一日,林夫人笑着对她说:“王妃已经不能生育了。”
林若瑄吓得摔掉了手中的碗,不可置信地看着地上碎裂一地的青瓷碗碎片,倒映出母亲虚浮的容颜。
“日日下毒,已经绝了正妃的后路。”林夫人坦然地笑着,那么陌生,仿佛不像是自己的母亲,“母亲已经帮你杜绝了最大的后患,当然,这也是你兄长的意思。”
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就算曾经想过,正妃对自己示好是为了对付同为侧妃且恩宠甚隆的汤馥娴。但是,王府里面那么凶险,除了魏王,还会有谁会对自己好?于是,自己也便愿意亲近这位正妃,也愿意帮助她一同对付汤馥娴,只是却不知,不经意间,自己的手,已经沾染了血腥之气,还是自己最愿意亲近的正妃,况且,这一次,是自己的母亲带着自己踏上一条不归之路。
因为心中有愧,所以在王妃面前,总是无比谦卑,也愿意帮助她,一同对付诸多的嫔妃,直到朱成璧进府,直到阮嫣然入宫。
玉厄夫人仿佛看到那个暴雨如注的傍晚,朱成璧跪在含章宫外淋雨,鬓发皆湿、摇摇欲坠;又仿佛看到那个阴云密布的日子,祝修仪率领一众宫人,跪在仪元殿外哭谏;还有皇五子玄泞,还有贺婉仪、钱小仪,甚至包括密贵嫔那尚未出世的孩子,手上沾上了越来越多的血腥之气,直到对镜自顾,自己都惊觉眼角的凌厉机锋。
有时候,自己一个人静静坐在床头发呆,都似乎能嗅到手上的血气。直到……直到宓秀宫越来越君恩稀疏,直到母亲去世,直到哥哥谋逆,浮生一场梦,真的,只是一场梦,梦的尽头,是九五之尊的皇位,是自己在母亲病床前许下的诺言:必争帝位。
一瞬间,种种往事在头脑里盘根错节,玉厄夫人微一怔忪,轻轻叹了一口气:“你呢?难道你不想吗?”
“我当然也想。”朱成璧呵气如兰,轻轻的话语如同香雾一般慢慢散开,“只是我一早就知道,我没了这个机会。”
玉厄夫人缓缓扫过朱成璧毫无破绽的脸庞,却听朱成璧徐徐而道,仿佛一支利箭直击自己的胸口:“皇上早有立玄济为太子之心,玄淩,半分赢面也没有。”
仿佛是被人一下子从水底拉起,新鲜且带着一丝寒意的空气瞬时扑向自己,毫无防备,玉厄夫人一时间竟无言以对,只喃喃道:“怎么可能?”
朱成璧感受着玉厄夫人脉息的急促跳动,依旧是不动声色:“一则,玄济性情冰寒,需要多年的打磨圆润,方能胜任太子之位,若是过早立了太子……”朱成璧深深看住玉厄夫人的双眸,“你自是知道的,先帝一朝,两任皇后的嫡子都是过早被立为太子,导致性情乖张、目无皇权,犯下了多少过错。”
见玉厄夫人微微颔首,朱成璧继续说道:“况且,玄济娶妻已有三年,却仅有庆成宗姬膝下承欢,如果不能有世子,难免遭人觊觎,太子之位亦是不稳。”
玉厄夫人略略迟疑:“你的意思是?”
“你还不明白吗?”朱成璧陡然高了音调,发鬓的蝶恋并蒂海棠錾玉步摇垂下的璎珞微微颤动,划过晶亮的弧度,“正因为皇上对玄济寄予厚望,皇上才会冷落你而宠幸阮嫣然!正是因为玄济会登临太子之位,所以皇上才会让博陵侯为他保驾护航!如今,博陵侯到底是被挟持还是意欲逼宫,你自己一清二楚!皇上谋划多年,就是为你们母子着想!林若瑄啊林若瑄,你怎能让皇上如此伤心失望!”
玉厄夫人一时间目瞪口呆,朱成璧的话已直追耳边:“皇上刚刚告诉我,待到贺妃诞下世子,就会封玄济为太子,你便是正一品的淑妃,更会封你兄长为异姓王!如今若十万大军依旧兵困围城,你让皇上如何自处?”
玉厄夫人心头一热,脉息跳得越发快,朱成璧心中的悬着许久的石头终究是落了地,事到如今,玉厄夫人已经生生坠入圈套,再无反制的机会了。
“那么,我该做些什么?”玉厄夫人机械似得挤出这句话,反手握住朱成璧的右手,半是欣喜半是惶迫,“我到底该怎么办?”